太子恍惚了一下,脱口想叫一声“阿爹”。雕梁画柱的宫殿中,纷扬的浮尘在高耸的廊柱间清晰可见。他立刻又被这一切拽回了现实,紧紧闭上了口。
小太子沉默着走近,认出他的父皇手中雕着一柄小巧的木剑,与他幼时爱物十分相似。
“这个雕得不好,不如你小时候那个好。”皇帝笑得纯朴又憨厚,“但给你弟弟玩耍,总归是阿爹亲手做,更放心些。”
他絮絮叨叨,还在说些边角要磨圆润才不会割到婴孩的手,诸如此类。言语之间对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满怀期待,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小太子:“睿儿可也有想要的,阿爹也雕给你?”
小太子猛地闭上眼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睁开眼睛时眼底却一片清明,温柔细致地对皇帝说:“阿爹若有空闲,我案上还缺一个笔洗。就用上次剩下那块红柏如何?”
皇帝眼睛一亮,神采飞扬地去翻那块红柏木。小太子却在此时轻轻开口:“阿爹,秦宝林…已经殒命了。”
小太子吃痛,心里的火气被一前一后两个女人噌地一下撩了起来,深吸一口气,面上却仍是一派温情和煦。
“牡丹花宴上。你穿一身绛红宫裙,高髻上簪了一朵鹅黄色的牡丹花。”他努力回忆起泰安叮嘱他的话语,勉强着自己按她的说法,一字一句回忆起过去。
“太傅允婚之后,我未有一日不期盼你我大婚。”小太子字字斟酌,打量着裴安素的神色,“你素有贤名,又是太傅爱女,我也曾对太傅亲口许诺,必当一心一意坦诚待你。”
他说到这里,略停顿了下。裴安素有些沉不住气,眉梢微挑似有动容,渐渐抬起了头。
“殿下尊贵无双,奴蒲柳之姿,恐有相负。”她盈盈开口。
这招以退为进使得妙。泰安心头大赞,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感。她幼时惹了祸,也是自来最爱先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再借了旁人的愧疚理所当然来提要求。
唔,不过裴安素的道行还是低了些,略有些沉不住气,泰安想。
果然,一句话完,裴安素尚未等到太子出口宽慰,就已耐不住性子继续说:“牡丹虽美,终归是花草。草木固无情,随风任倾倒。奴身世飘零,殿下何不另择名姝,想必能成就一番佳话?”
啧啧,泰安眉梢一挑。
草木固无情,两草犹一心。这是卓文君的《长门赋》啊。
裴安素年纪不大,野心倒不小。既想做皇后,又不想当阿娇。
这是命悬一线,还不忘问小太子要好处呢。
自来男子,就没有喜欢被人挟恩求报的,更何况小太子还是未来的君王。泰安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静静等着小太子的回应。
小太子面上倒还波澜不惊,拳头在衣袖之下缓缓握紧,半晌之后,抽出了腰间的渠黄短剑。
什么情况?泰安大惊。就算话不投机,也不至于伸手捅人吧。
“冷静,冷静啊你!”她又从《圣祖训》中探出头,狠狠在他胸口揪了一把。
小太子气得牙痒,却只能强忍不发,心中暗将泰安骂了千百遍。
他指尖微动,在渠黄短剑的薄刃上轻轻一划,拇指便沁出一滴鲜血,滴入灵堂前的青石板上。
“海岳可倾,口诺不移。我既认定是你,必定此生不负。”小太子站在黑色的奠帷之前,一字一顿地说。
而藏在他怀中的泰安,将他此刻在白烛黑棺前许下的承诺,也清清楚楚地听入了耳中。
太傅落葬后不足一月,裴家主母裴老淑人自戕身亡。
中书令裴郡之在朝堂之上骤然发难,直指太子自请吊唁当日,曾在裴家言行失当,于灵堂之前对太傅不敬。
“太子失德”四字,连同太傅裴县之血溅金銮自尽身亡的起因,再度被提起。朝堂之上,大司马陈克令按兵不动,清流一党乌压压跪了半殿,楚汉分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