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默默诵起了《心经》,以抵挡那越来越难以驯服的心魔:“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渐渐的,他感到头顶有了一丝丝清凉的感觉,就仿佛有一道细细的清泉,从百会处直透入体内,虽然若有若无,却又是无比的轻安自在。
心魔终于被调服得安静下来,身边的那些大漠游魂渐渐散去,凄厉的呼声也变成了狂风的尖啸,狂沙,鬼怪,似乎都已远离……
难道这些鬼怪都是我的心造出来的吗?那么我的心又是什么?
第五天。
烈日还在执著地照射着大地,整个大漠从地表到地下都热透了,每一粒沙子都在喊渴。
玄奘依然在大漠中艰难跋涉,他的体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大半时间处于头晕眼花和半昏睡之中,醒着的时间日渐减少,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像是正朝着世界底部沉没下去的一块浮木……
我已经走了多少路程了?前面还有多少路程?他不知道,只知那路遥远得永远也走不完,浑身被明亮的光和热包裹着,头沉重得抬不起来,眼前金星乱飞,那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天花烂漫的佛国如今只化作心中的一滴甘泉。
辽远的天空,无尽的荒漠,苍老的岁月……
时间似乎静止了,今天是对昨天的重复,明天又是对今天的重复……只有偶尔刮起的阵阵狂风,才会让他稍稍提起一点精神来。
如果沙子也有思想,它们难道就不寂寞吗?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盘旋,漂流,筑起一个又一个沙丘……如此简单地重复自己,难道,它就不会感到厌倦吗?
你感到厌倦吗?大漠就像一个饱经苍桑的老人,一个目光深邃的智者,他在反问这个年轻人——暮鼓晨钟年复一年,你是不是因为厌倦了这些,才上路的呢?
不,我当然不是。
呵呵,我也知道你不是,大漠带着几分调侃的口气说,因为,我也不是。
玄奘苦笑着摇头,他不明白,自己和大漠,究竟谁更倔一些呢?
热浪使他的视野产生幻觉,厚厚的热气层在地面之上不远的地方像水汽一样漂浮着,四周了无生机,连一点儿阴影都没有。
“四弟,四弟……”
是长捷兄长在叫我吗?多么熟悉而又温和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他用力张开已粘连在一起的眼睛,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赤红色的天地,世界仿佛在虚空中摇晃……
这是什么地方?二哥,我已经有多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你是来找我的吗?为什么我看不到你?
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大漠中,而且,他居然还在朝前迈着步子……
我刚才睡着了吗?我不知道……二哥的声音显得那么真实,或许刚才他真的来过……我想起来了,他一定是在空慧寺里进入禅定,让他的阿赖耶识穿越虚空,来看一看他久未谋面的幼弟……
二哥,还记得那回从峨眉山回来,我跟你说,峨眉山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你笑着问:“是吗?”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二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其实,大沙漠才是修行的好地方,如果你也从这里走一遍,你就会相信……
二哥,自从那年瞒着你离开蜀地,我们兄弟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也许,这便是宿业的安排,我们都无法拒绝……
玄奘还在走,毫无知觉地走着,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已经在大漠中断水五天四夜,整个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空乏虚弱的身体拖着沉重的脚步,机械而又缓慢地向前挪动着。
烈日当头,如焚似火,也不知生命是在体内还是在体外,灵魂是升天了还是在头顶上,又或者同那些大漠游魂一样,在躯体的周围飘荡……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收缩,成了一截干枯的胡杨枝;双脚正在失去知觉,眼睛里结了一层盐渍,几乎难以开合;就连脑浆也在逐渐地干涸、枯竭,意识变得空空洞洞……
世界逐渐变得颠倒混乱,铺天盖地的黄沙,竟然出现在头上;而蓝天白云,反倒被踩在脚下……
我进入轮回之门了吗?他木然地想着,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在向前走,还是在原地兜圈子,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动!
还需要继续走下去吗?他默默地问自己。
我知道我已经迷路了,甚至,我可能已经不在娑婆世界之中了,再走下去真的还有意义吗?
这里应该是有佛和菩萨的,他们喜欢庄严的地方,而大漠天生就是庄严的——金色是它的主调,紫红,淡青是它的副调,明暗里演奏着最和谐辉煌的乐章。
菩萨啊,请你显灵吧,请赐给玄奘一点希望吧!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着。
眼前的金星越来越多,它们是魔罗幻化出来的吗?为什么总在我的面前飞旋舞动?头沉得像灌了铅,想要抬一抬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恍惚中,眼前明火般的白昼变成一片昏黑,像是沉入了寒凛的冰洞,渐渐地下沉,下沉……沙漠消失了,连同他那已经危脆的意识一起,沉入到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太阳还在中天上,残酷地灼烤着这渺小的身体,风沙呼啸着扑打过来,仿佛要将这个闯入者的痕迹彻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