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虽然薛蟠等人都担心薛姨妈,但她毕竟做了当家太太多年,手里也曾管过薛家偌大的家业,要说外头的事情她不懂,内宅里的事多少也是知道几分的,决不至于轻易被人糊弄了去。
所以虽然是满心欢喜上京道贺的,但是等到了贾家,听说了修园子的事,薛姨妈也多少回过味儿来了。
皇妃留驻之所,哪怕只用一次,那也是无论如何奢华都不为过的。且规格仪制之外,还要秀丽雅致,别有意趣方可。因为这不光是省亲别院,更是贾家对外的面子。——那些家中有女儿在宫中的贵戚们,哪家不在挖空了心思的折腾,就为了在这件事里拔个头筹,把旁人都比下去?
别看薛姨妈方才说得轻巧,将贾家这一片地方划出一部分来建造,山石木材等多是现成的,能够节省花费。但实际上,这用过了的东西,如何能给娘娘用?那些不紧要的也就罢了,紧要之处,少不得还是要采买了新的来。
这么大一个园子,又要构思精巧又要建筑华丽,从请人设计到建造,再从各处摆设到园中花木,再至灯烛帘栊、各处装饰及预备唱戏文的女孩子等等……林林总总算下来,怕不要数十万两银子?
贾家纵使再富贵,这么大一笔钱,骤然也是拿不出来的,自然少不得需要跟亲戚们各家凑一些。薛家挂着一个皇商的牌子,头一个想到他们,倒也合情合理。
薛姨妈虽然真心为此事高兴,但若说要她拿出大笔的银子来,心里却又不是这么个滋味了。她倒不是舍不得,然而日子是人自己过的,外头看着他们薛家风光,可为难的地方,却只有自己知道。
尤其是在前两年的事之后,薛姨妈虽然不十分确切的知道那事的影响有多大,可是薛家的家业交给了薛蝌,手里还能有多少?况且这几年薛蟠早出晚归的辛苦,薛姨妈也是看在眼里的,加上宝钗时时旁敲侧击一番,自然便觉得手中的这点银子务必要抓紧了,留待将来周转。
何况薛蟠和宝钗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聘礼和嫁妆自然都不能草率,这就又是一大笔的开销。薛姨妈自己算着账都发愁,虽然想要在这件事上帮上一把,却是有心无力。
只是她面皮薄,虽然想得明白,但这些话却不知要怎么说。且在王夫人这个姐姐面前,又自来是没主意的,习惯了听从于她,所以住进梨香院之后,她亦是满心为难。
今日初来乍到,贾家不好提那事,却还是在席间来回点了好几次,恐怕过两日,王夫人就要过来找她诉苦求助了。所以在这之前,总得想好了话要怎么说,既让人明白自己的难处,也不损了亲戚情面。
这两年宝钗开始管家理事,许多事情上都是薛姨妈同她商量着办,因此这会儿她便拉着宝钗问,“我的儿,我这里如今有一件为难的事,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宝钗心头一动,笑道,“妈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我能办的自然就办了,若不能时,找哥哥或者杨哥都好,总不能让母亲为这些事情悬心。”
“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方才可听见你姨妈她们的话没有?娘娘回家省亲,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只是这建造省亲别院,也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银子。前时你哥哥总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巴巴的来信接人过去,怕是有事相求’,我还不肯信,如今却果然分毫不差的。”薛姨妈说着叹了一口气。
宝钗见薛姨妈果然是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微笑道,“妈这话就说差了,他们家也是时代勋戚,难不成这点东西都拿不出手?我看还是妈过分担心的缘故。”
她越是这么说,薛姨妈自己反而越发疑虑,“其实既是亲戚,搭把手本来是应该的。只是咱们家如今这个境况,说出去怕是都没人相信。倘或你姨妈一时说起此事来,我竟不知该怎么回了。”
“既如此,妈索性推说什么都不知道,让他们找哥哥去。”宝钗道,“如今当家的人是他,这些事情,本该他们爷们操心的,咱们不过顺路来走亲戚。倘或住得不如意时,只管家去便是。”
薛姨妈还怕薛蟠应付不来此事,宝钗好声劝说,这才总算是含糊的应了。回头跟薛蟠说起,他也说只需将事情都推到他身上便是,他那里自然有解决的法子。薛姨妈将信将疑,还是点了头。
果然第二日,王夫人便主动过来寻她说话,左右不过是将元春的事反复的说了又说,然后又忧愁起修园子的事,抱怨事情冗杂,而且要花费的钱财也不少,虽然贾家也有些积蓄,一时却恐怕不凑手。
王夫人对这个妹妹十分了解,本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少不得就要主动接口,自己才好提筹钱的事。哪知道薛姨妈只是在一旁陪她唉声叹气不说,后来甚至还反过来向她诉起苦来,又是说薛蟠不争气家业大半都折进去了,又说两个孩子眼看年纪大了,如今这样怕是要被耽搁,将来去了地下没脸见薛家祖宗云云,听着倒是比半带炫耀的王夫人更凄惨十倍。
堵得她一腔早就准备好的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了。
她倒也干脆,知道今日怕是不成,索性就不开这个口。毕竟不说,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若是薛姨妈拒绝了,下回再要开口反倒不便。
所以说了一会儿话,王夫人就起身告辞了,倒弄得薛姨妈一愣,心里也不由想着是否自己太多心了,其实王夫人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这时又有黛玉和宝玉相携过来瞧寻宝钗说话,少不得来这边问安,薛姨妈这才收敛起心思,认真应付。
接下来的几日都过得十分平静,同贾家有来有往,那事却是没再提起过。薛姨妈都要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却是宝钗头一个发现了不对劲。
这几日宝玉竟每天都往梨香院来。先头几次,不是跟黛玉一起,就是跟三春一块儿,宝钗也并未多想,后来就成了他自己过来,这日已经变成王夫人领着宝玉同来。
而且王夫人言语态度之中,虽然跟从前大抵不差,却难免有些细微的变化,比如,对自己比从前热情了许多。
这时薛蟠提醒过的话又出现在脑海里,宝钗立刻明白他们想要算计的是什么了:自己的婚事。
那时哥哥说会有这样的可能,宝钗还笃定的不信。因为贾家的态度原本是很明显的,虽然王夫人更抬举她,但黛玉同宝玉的情分非比寻常,若若说老太太没有那样的意思,她是绝不信的。而这贾府里,做主的人到底还是老太太。
可是这个节骨眼上,王夫人乃至贾家表露出这样的意思,是否说明,连老太太都转了态度?
这么一想,宝钗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悲哀,为黛玉,也是为她自己。虽说早想过这亲戚关系怕不会那么纯粹,然而过去的好她还没忘光,这现今的不好就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了。
如果宝钗如原著中那样,在贾家多住几年,一来对这里的认同感更强,而来同宝玉的关系也更亲近,周围又只有这么一个出色且知根知底的男子,说不得就真的生了心思。然而如今她对贾家觉得陌生,更偏向自己的小家,哥哥越来越可靠,又有柏杨这样的男子珠玉在前,自然更加理智和清醒。
黛玉回来之后不久就开始生病,这一向都没有出门,宝钗去看过几次,猜想她怕是从父丧之后就积下的心事,旅途之中苦苦压抑,所以才一回来就病了,因此并不敢多提,只找些话题来开解她。两人一路上本就亲近,如今关系就更好了。
所以之后宝钗去看她时,言语间不由露出了一点来。虽然只提了王夫人带着宝玉去梨香院,但林黛玉是何等心思剔透,况且此事本也一直是她的心病,骤然听闻,不由面色发白。
宝钗见状深悔,她只是怕黛玉投入太多,到头来自伤其身,所以才想着直接点破,却忘了,对如今的黛玉来说,如果失去了贾家和宝玉,她将再无可依凭之处。这种情况下得知这个消息,如何不震动,如何不悲痛?
她又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劝解的话出来,反反复复说了几遍,黛玉都是怔怔的,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没有。总算回过神来去,却又一脸恹恹,推说身体不适,竟是有些送客的意思,宝钗也只好起身告辞。
待她走后,说要休息的林黛玉却没有休息,怔怔的坐着出了半晌的神,又让紫鹃取了笔墨来,说是要写字。紫鹃苦劝不听,也只好随她了。只是自己陪坐在一旁照看。
这么一坐竟就坐到了晚上,紫鹃点上灯之后就开始犯困,迷迷糊糊间,就见原本坐着的黛玉忽然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