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一丝震动从下方涌起,乐之扬从虚无空寂中醒来,四周一团漆黑,弥漫泥土腥气。他挣扎一下,手脚不听使唤,上方传来沙沙之声,不一会儿,声音渐渐消失,四周沉寂下来。
乐之扬自觉心脏开始搏动,一股暖热之气从心口涌向四肢,热流所至,手脚有了知觉,酸麻的感觉从骨髓中涌了出来,让人难受得无法可想。又过了好一会儿,酸麻感退去,窒息感又冒了出来,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大石,石头的分量越来越沉,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他蠕动了一下四肢,自觉有了力气,双手摸索两侧,均是厚厚的木板,再摸上方,却是一块弧形板材,上面光光溜溜,涂了一层大漆。
神志起初模糊,这时渐渐地清晰起来,乐之扬猛可明白过来,此时此刻,他正在一口棺材里面,之前的异响应是落土的声音,棺材上面是泥土。不太妙,他被活埋了。
乐之扬心头一急,用力敲打棺材板儿。咚咚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只觉头晕眼花,可是棺材板儿纹丝不动,棺材里的空气有限,挣扎之下,消耗更快,胸口的压迫感越来越甚,胸膛几乎快要炸开。
乐之扬的眼前金光闪烁,他下意识想到,这里面出了什么差错——冷玄没有及时赶来,也许等他来时,自己早就窒息而死,要么就是老太监心怀叵测,打算活埋了他。是了,这么一来,乐之扬以太监的身份落葬,死得名正言顺,决不会有损宝辉公主的清誉,可笑他信以为真,上了老太监的大当。慢着,如果真要杀死自己,活埋岂不费事,以冷玄的能耐,轻轻一指,就能要了他的小命儿。
乐之扬百思不解,呼吸越发艰难,似有一双大手,将他的脖子死死扼住。
绝望中,他摸到了一个长长的盒子,掀开盖子,里面放着的正是那一支“空碧”,棺材里至幽至暗,就连稀世的玉石也失去了光彩。乐之扬手握玉笛,心里冒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朱微知道这件事情?要不然,她为什么流泪?这支玉笛,也许不是一件礼物,而是一件陪葬品。
这念头一闪而过,乐之扬狂怒不禁。他用长笛敲打棺盖,翡翠坚硬出奇,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凹痕。
这一阵愤怒叫他筋疲力尽,敲到第五下,乐之扬浑身瘫软,脑子迷糊不清,无数念头交织一起,千头万绪,解之不开。
突然震了一下,棺材晃动起来。乐之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下猛地颠簸,他的头撞上了棺材盖。紧跟着,棺盖揭开,冷冽的空气钻了进来,灌入口鼻,麻痹的心脏也跳动起来。乐之扬张开双眼,只见星月漫天,于夜幕之下格外璀璨。
“出来吧!”冷玄的声音尖锐有力,时值夜深,啾啾有如鬼语。
乐之扬听了这话,才自信重获新生。他深吸了一口气,手脚忽又有了力气,当即弹身一跃,站了起来,目光扫去,冷玄站在不远。老太监换了一身服色,青衣小帽,映衬得双颊枯瘦苍白。
周围全是起伏的坟包,蔓草萋萋,在夜风中瑟瑟抖动,一片荒烟涌起,活似许多飘忽的鬼影。
“乐之扬……”一个声音又轻又细,激动中带着迟疑。
除了冷玄,还有旁人?乐之扬应声望去,老太监身后,立着一个人影。
人影动了动,从冷玄身后走出,却是一个黄衣少年,手握一柄长剑,双肩瘦削,四肢修长,双颊光润如玉,眉如翠羽斜飞,眉宇之下,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少年盯着他半哭半笑,乐之扬呆了呆,忽地惊叫一声,从棺材里跳了出来,一阵风冲到少年身前,伸手将他搂入怀里。少年略一挣扎,身子柔软下去,声音低不可闻,仿佛轻轻叹气:“乐之扬,你还活着呀……”
“还活着,还活着!”乐之扬险死还生,心情格外激动,禁不住呵呵大笑,“公主殿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忽听冷玄怒哼一声,两人这才惊觉还有旁人,慌忙分开。老太监脸色阴沉,冷冷说道:“公主殿下,别忘了你的身份。”朱微面如火烧,低下头去。冷玄又扫乐之扬一眼,说道:“小鬼,你也别太放肆!”
乐之扬晕晕乎乎,仿佛是在做梦,看了看四周,问道:“冷公公,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城北的乱葬岗,无家的宫女太监统统葬在这里,得了宠的多一具棺材,没得宠的不过芦席裹身,丢在坑里了事!”冷玄说到这儿,扫视四周坟茔,神色有些凄凉。
乐之扬挠了挠头,心里余悸未消:“冷公公,你再晚来一些,我可就活不成了!”冷玄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个么,你得问问公主殿下!”
朱微的脸色红了又白,说道:“乐之扬,都怪我,我见你封入棺材,心中很不安稳,一心想要看你复苏,所以缠着冷公公非要出宫,冷公公受不了纠缠,只好带我出宫,这么一来,路上多了一些耽误,唉,只怪我任性,几乎害你送了命……”想着不觉后怕,打了一个寒战。
“不碍事,不碍事!”乐之扬连连摆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若能这样见到你,再死一次也没关系!”
朱微心甜如蜜,口中却呵斥:“尽贫嘴,人死一次就够了,还能死几次么?”乐之扬笑道:“有句话不是叫九死一生么?看样子,人也许能死九次!”
“胡说!”朱微又好气又好笑,“九死一生可不是这个意思!”
乐之扬笑嘻嘻正要接口,冷玄忽地看了看天,说道:“天色不早,灵道石鱼在哪儿?”乐之扬道:“在秦淮河边儿上!”冷玄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如今寅时三刻,再过小半个时辰,圣上就会起床,今日有早朝,最晚午时退朝,巳时我就得回去。至于公主,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宝辉宫的宫人,午时之前若不回宫,必然惊动众人。打现在算起,我们还有两个半时辰,小子,你不要跟我敷衍,要不然,会把这天也捅一个窟窿。”
“不敢,不敢。”乐之扬笑道,“冷公公武功盖世,料想什么事也难不住你。”
冷玄哼了一声,说道:“武功盖世?谈何容易!这四个字,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担得起!”乐之扬脱口道:“谁?”
冷玄一言不发,掉头眺望西方,那里冷月半缺,无声坠落。冷玄瞧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朱微忍不住问:“冷公公,你叹气干吗?”
“没什么。”冷玄拿起一个包袱,掷给乐之扬,“换了这个。”
乐之扬打开一瞧,却是一套青缎衣裤。他落葬之时,穿的是一身太监服饰,被人瞧见,不免招摇,想着瞧了瞧朱微,小公主脸一红,默默转过头去。乐之扬换过衣衫,冷玄早已封好棺材,填回土石,说道:“走吧!”迈开步子,当先向秦淮河走去。
乐之扬看着朱微,后者笑靥如花,美目闪闪发亮,乐之扬不觉心口一热,忽地伸出手来,拉住她的小手。少女手掌纤巧,柔弱无骨,肌肤滑腻光润,握在手里,好似握了一段软玉。
朱微不料这小子如此大胆,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可是未能挣开。抬眼看去,乐之扬笑吟吟瞧着她,露出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星月光芒,勾勒出少年俊秀明快的面孔。朱微瞧得发呆,心里想:“原来他这么好看!”
乐之扬拿起玉笛,说道:“公主,你把笛子丢棺材里了……”朱微笑道:“这笛子,是送给你的!”乐之扬吃惊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朱微伸出手指,抚摸那一件古物,“这支笛子,是我十岁生日时,十七哥送给我的,可惜我不擅吹笛,放在这儿,徒然埋没了它。宝剑配英雄,我转送给你,绿珠地下有知,想必也很欣慰。”说到这儿,她又想起什么,伸手入袖,取出一条金丝绦,穿过笛孔,系在乐之扬腰上,边系边说:“金翡翠,金翡翠,翡翠配金色才好看呢!”
乐之扬心中热血涌动,正想说些什么,前面冷玄咳嗽一声,掉头看向二人,双眉紧紧皱起。朱微面红耳赤,想要收回手去,冷不防乐之扬一把握住,拉着她大步向前。冷玄盯着两人一脸愠怒,可也不便多说,佝偻着跟在一边。
到了秦淮河边,天色已是微明,旭日光照之下,河水青出于蓝,好似一条洋洋洒洒的细丝软缎。两岸的秦楼楚馆,昨夜里耗尽了神思,此时此刻,正自酣然入眠,悠悠扬扬的鸡叫声恰好接上了昨晚的丝竹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