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个懒洋洋的嗓音略带笑意,“不错,能够想明白这一点,说明经此一役,扪心自问之后,你交出了正确的答卷,你的心镜裂缝已经弥补齐全,哪怕是将来再有重创,也不至于像今天之前,极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来,你可以去往俱芦洲闯荡了。”
“事先说明,贫道可没有偷听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点东西,当你得出答案后,就会解开,贫道便能知晓了。”
“不说这些,那么最后,贫道又有一问需要你扪心自问,你应该如何处置陈平安呢?”
“嗯,这么说话有些文绉绉了,不是贫道的一贯风格,不如换成‘贺小凉,摸着你那深藏不露的胸脯,问一问你的良心,要不要斩草除根,将你眼前这个暂时不知缘是善恶的……有缘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结成死结,坏了将来的大道根本’?”
容颜极美的年轻道姑,望向坐着的少年。
她面容潮红,她眼眸冰冷。
陈平安与她对视。
如坠冰窖。
腰间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蓄势待发。
杀不杀少年?
好像都会是陆沉的意料之中,算计之内。
第一次,是贺小凉要过自己那一关,这一次,则是要过道家掌教亲手布置的一关,当然陆沉不会倾力而为,否则就跟直接杀人无异了,他显然对贺小凉是寄予厚望的,不至于自己打自己耳光。
貌美道姑第二次扪心自问,森寒眼神,逐渐变得媚眼如丝,更不用说脸颊绯红,让她那张原本端庄的容颜,变得让人感到极为陌生。
只是心湖之上,涟漪大振,惊涛骇浪,苦不堪言。
陈平安一言不发,死死盯住那位言行古怪的神诰宗道姑。
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传说中擅长蛊惑人心的狐妖,变幻成了贺小凉的模样,否则怎么可能判若两人?
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们之间,生死一线。
贺小凉情不自禁地双手扶住桌面,渗出汗水,鬓角青丝絮乱。
贺小凉心扉门外,一声叹息,轻轻响起,像是强行压下了贺小凉的心湖洪水,“贺小凉,其实贫道早就给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杀也好,贫道会拦住,不杀也罢,贫道也不强求,都可以通过此关,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浑浑噩噩,最后还做了一个最坏的打算,竟然想要杀了陈平安,再与之冥婚,既可斩因果,又自认无愧,真是可笑至极,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巅?你有没有想过,人家陈平安为何事事坎坷,却能够活到今天,你事事顺遂,资质卓绝,偏偏连这最容易迈过的门槛,都走不过去?”
贺小凉这位在一洲之内高不可攀的真正仙子,颓然坐在凳子上,脑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那双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气,雾蒙蒙望向对面的少年。
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
杀意全无。
看得陈平安一头雾水。
怎么?
我没欺负人啊,这不养剑葫里的飞剑还没出呢。
再说了,就眼前贺小凉那么大一位练气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尽出,甚至是加上做样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个输字和一个死字。
贺小凉久久回神,雾气渐无,春潮渐退,心神大定,她站起身,对少年笑了笑,她总算变成了陈平安初见的那个神仙女子,白鹿作伴,仙气袅袅。
她斩钉截铁道:“陈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会是我贺小凉的郎君!”
她最后,竟是坚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个决定的一半。
不杀人,却结缘。
心湖之上,陆沉的嗓音低沉浑厚,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赏,缓缓响起,“福生无量天尊。贺小凉,即刻起,你已入贫道陆沉门下,为嫡传弟子第六,可在俱芦洲开宗立派。”
陈平安呆若木鸡,下意识脱口而出:“贺仙师,你说什么?是不是我听错了,不然你再说一遍?”
什么死了什么郎君的。
陈平安愈发确定,眼前这个“贺小凉”,多半是喜欢捣乱玩笑的山野狐魅。
贺小凉有些羞赧恼火,瞪了一眼占自己便宜的陈平安。
她深深望了一眼陈平安,然后就此离去。
陈平安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
似真似假,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