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元帝嘴上说着不信,其实心里已经信实。他拿着宫女送上的热毛巾擦过手脸,忍着笑问南阳说:“何人如此大胆,敢如此曲解屈子的《天问》?”
南阳看得出来,她父皇此时的心情很好,就笑着说:“您肯定不能猜到这是谁。”
东元帝莞尔一笑。这有什么难猜的?寻常读书人看应试的正经书都嫌时间不够,不会下大力气钻研楚辞;那些入仕了的每天焦愁的是纷繁的人事杂沓的公务,也没工夫去琢磨;而有时间去考据考证《天问》原篇的真伪而且还能把这匪夷所思的解释告诉给南阳的人,数来数去也没有几个……只是略微思忖了一下,他就找出答案:“是田东篱的女儿吧?她叫什么名呢,田、田……”他实在是想不出田岫的名字了,只是大约记得田岫的别号是青山,前些年还出了一本书,书名好象就是《青山稿》。想到这本在当时很大争议的《青山稿》,他自然就想起帮着田岫出书的长沙。奇怪呀,德妃病了,怎么只看见南阳没见到长沙呢?难道两个女儿又闹生分了?他岔开话问道,“胭脂奴呢?今天她怎么没来?”
“是叫田岫。”南阳说,“胭脂奴最近一直躲在军营里。不过,后天便是重阳,她再怎么忙,明天也一定会赶回来的。”
东元帝不怎么在意重阳节。一年四季的重要节日天子起坐行止都有惯例,中秋是与皇后嫔妃皇子皇孙们在一起观歌舞赏月,重阳是和致休在京的老臣们一起祝健赏菊饮菊花酒,几十多年里年年如此一成不变,早就腻味得心里发慌。倒是南阳的话里似乎还有话,教他生出三分好奇,问道:“她去军营里躲什么?”
“……最近有个书生总是缠着她。”
“怎么一回事?”
“是个绛州裴氏出来的举子,来京城赴明年大试的。”南阳说。说到这个事情,她就有点好笑。八月上旬,她受人邀请去城外女娲山参加一个文会。这种文会不仅要会文章,还要会诗辞小令,有时候一开就是十天半个月,她怕一个人在女娲山上无聊发闷,就想再约个人一路做伴。恰好陈璞那几天才在兵部参加完一个会议,她便顺手拉上了妹妹。那次文会办得很是不错,受邀请的基本都是各地的名人高仕,也很出几篇好文章和上佳诗令。在这种场合里,她自然是如鱼得水;但陈璞就有些怏怏不乐。偏偏这个裴家子弟有事没事就往她身边凑,东拉西扯地和她攀谈,陈璞还不好发作,最后被气得不告而别。那姓裴的书生不死心,回到城里就找到长沙公主府,接着又找到她在城外的庄子上,陈璞简直恨不能拔剑砍了这家伙!没办法,她只好躲去京畿大营去避清净了。
东元帝开始是面带笑容乐呵呵地听着,渐渐地脸上的笑容便收敛起来。南阳和长沙,两个女儿都是尚在青春年华,却都在守寡,这也是他心头的一块病。尤其是南阳,南阳的夫婿是在他的点头首肯之下才蒙冤含屈而殁的,这教他在面对南阳的时候,总感觉到一些愧疚。这两年,他一直想给南阳找个好夫婿,也在暗中留意过一些人。但看来看去,总觉得这些人有些太平庸,般配不上南阳,也就没有和南阳提起过。他这个女儿傲气得很,眼界也高,要是把等闲人指给她作夫婿的话,怕是会被她以为是在羞辱她呢!而且这种事情急也不是办法,他只能慢慢地留意着。
等南阳说完,他沉吟着问:“这个裴家子弟的情形,你打听过没有?”
“打听过。”南阳也收起嘻嘻哈哈说故事的轻松表情,垂下眼帘表情严肃地回答道,“是绛州闻喜裴氏的嫡脉,在家中是次子,河北名士宋灌的弟子,道德文章都有可圈点之处,还是去年绛州府试的第一名。这人今年二十七岁,发妻四年前病故,有一子一女,分别是十岁和六岁,俱是家中小妾所养……”
东元帝沉默地听完,没有说话。家世和年龄都还算般配,只是这举子的身份差了一些。看来这事得先放一段时间,看裴家子明年参加大试能有什么样的结果,然后才能说下文。他对南阳说:“你找个人去说一下,让他先安心科举。”
南阳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个意思。要是这家伙连大试的二榜都上不去的话,就不要妄想一步登天了。大赵的公主一般不是嫁与功勋重臣的后人,就是嫁与进士及第和进士出身。把公主许配给一个同进士出身?天家不可能丢这样的脸面!
东元帝重新拣起刚才的话题:“《天问》的这句新解,是田东篱女儿说的吧?”
南阳的神情有点恍惚,楞了一下才说:“……不是。不是她……”
东元帝只当她是听说妹妹的婚事有了点指望因而顾影自怜,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也没多想,顺口就说道:“不是她?那还能有谁?我可是想不上来了。”
“是应县伯。”
“唔?”东元帝原本要喝水的,茶盏递到嘴边却又停下来,皱起眉头将信将疑地说,“是商燕山?一一呵,这倒真是出乎朕的意料了!”他把茶盏放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用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口气说道,“上马能带兵打仗,下马能治理地方,还会鼓捣玻璃和观天仪,一面筹划着东倭方略,一面掏空宗室的家底放贷取利,如今居然连《天问》中的这一疑句也能看得懂……朕的这位上柱国,倒真的是多才多艺。”
这平平淡淡的口气,这听起来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连带那一声轻笑,都让南阳一时琢磨不透。她没有接着父亲的话说下去,只是就事论事地说道:“这句楚辞的解释,确确是出自应县伯之口。女儿和妹妹,弟弟,还有田岫,当时都在的……”
这个时候,宫女端着一碗煎好的汤药过来。东元帝不让宫女喂德妃吃药,自己接过了碗,先拿调匙舀了一勺汤药在唇边试了试冷热,觉得不算很烫,这才递到德妃手里,回过头对南阳说:“胭脂奴和璨儿也在?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小满节气的那天。”
“小满那天?你是小满那天生的,所以乳名就是小满一一那天是你的生期……”他从德妃手里接过空了的药碗,随手放在宫女手里的托盘上,抬起头瞥了一眼南阳,眼神里流露出一些古怪。公主的生期,他商燕山一个外臣,跑去凑什么热闹?
“应县伯他并不知道此事。”南阳赶紧解释,“那回他上东倭方略的时候,不是受了父皇的责罚么?您罚掉他几个月俸禄,还把他禁足了二十天。那段时间女儿手里的钱粮有些不凑手,就向他借了一些,听说他受了责罚,怕他畏灾惧祸心中惶恐不安,就去宽慰了他几句。他禁足期满,过来向女儿致谢的那天,恰巧就是小满节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东元帝点了点头。南阳向商成借钱的事情他是知晓的。不单是南阳,长沙也找商成借了不少钱。没办法,谁让东倭方略里花钱的地方那么多,要钱又要得那么急迫呢?就连他这个天子,也是咬着牙才从内孥钱粮中挤出了七十万缗。虽然这七十万缗不是一次全部拿出来,而是在一年内分四次支付,但是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其中的十几二十万缗从哪里能找到出项。他甚至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个问题,倘使最后实在拿不出钱粮的话,要不要摆出天子的威仪耍一次无赖呢……他一边再次思考着这个严肃的问题,一边满意地又看了南阳一眼。南阳能想到商燕山受责罚之后可能会惊惧惶恐一一虽然他心里觉得这个推断很有点无稽之谈的意思一一又能以公主的身份去宽慰他,这让他很高兴。
他说:“田东篱的女儿是个杂艺大家,她怎么看商燕山解楚辞的?”
“田岫说,应县伯所解十九可信。”南阳说。田岫拿着《天问》诘问商成的时候,她和陈璞就在一旁,田岫问一句,商成答一句,叙经述典旁征博引说不上,但每一句都能扣合一两个神话故事或者杂书中的记载,却是绝无疑问的。最后田岫也只能阖上书感慨地说,倘若商成能把这些神话故事的来历全部详细备述摘录的话,著作一本《〈天问〉新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对了,”东元帝一付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是临时想起点什么,终于把话题牵扯到他来琼芳殿这一趟的真正目的上。“工部现下有个叫蒋抟的人,好象就是商子达在燕山做事的时候一手提拔起来的。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南阳点着头,心里有点莫名其妙。她时常在商成的庄子里走动,自然是见过蒋抟。事实上,她在庄子外面临河的地方拓宽桥梁道路,又修起一座带着马厩仓房的大旅店,最初就是听了蒋抟的指点。不过,蒋抟在工部好象只是个八品的小官,没来没由的,父皇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人呢?
“我今天微服出宫,本说是检视民瘼,不料想半道上遇见了吕迁。吕迁这个人,你记得吧?”
南阳又点了下头。她听说过这个人。这人十年前进京赴礼部试,在写策论的时候不小心在考卷上写了“皇恩浩淼”一句一一“浩”字冲犯了天子名讳。犯下如此大的错误,吕迁就不要想什么鱼跃龙门了,卷子也当时就被考官剔除。但这人的命好,他的废卷居然被东元帝看见了,也不知道东元帝当时是怎么想的,顺手涂了“浩”字,在旁边又写了一个“告”字。有天子亲笔为之纠正错误,那吕迁的考卷便无论如何都不能是废卷;不仅不是废卷,还必须要让此人考上。因此,哪怕吕迁应试的策论不知所云,作的律诗也是惨不忍睹,但考官还是捏着鼻子给了他一个三榜的同进士出身。事后吕迁知晓了这桩事,顿时痛哭流涕,从此东元帝就成了他的老师一一“一字师”也是老师。东元帝也觉得吕迁这个人淳良宽厚,对他也比较亲近。不过,因为吕迁本身的学识不够,也没什么出众的才干,所以虽然有东元帝的照顾,仕途也走得磕磕绊绊,到现在还只是户部的一个郎中。
她迅速回忆了吕迁的一些,却没有言声。
“吕迁把这个蒋抟引荐到我面前。”东元帝说道。在女儿面前,他也不作什么掩饰。“这个蒋抟好象还有点学问。但他讲的道理我听不太懂,有些想法似乎也不可取。而且,我当时并没有表明身份,他对我也有几分提防,有些话只是泛泛而谈,很是笼统空洞。回头你见一下田岫,让她和吕迁再去找着蒋抟谈一谈,拟份奏疏给我。”说到这里,他仿佛不经意地扫了南阳一眼一一奏疏是“给我”!见南阳微微点头,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说,“对了,当时蒋抟身边还有个人,据说是商燕山的客卿。这人其貌虽然不扬,说的话倒是有三分道理。你让田岫和吕迁也一并见一见。”
“是。女儿都记下了。”
“好,你去吧。”东元帝说。
南阳稍微楞了一下。父皇这就赶她走了?难道父皇今天晚上要留在琼芳殿?这可是四五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她不说话,低着头给父皇和娘亲分别行了礼,这才退出香阁。
她不需要改天去找田岫。田岫在京的时候,从来都是住在她的公主府里,她现在回家就能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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