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筠本来在上课,突然被叫过来,心里也觉得很意外,见到朱茂知也在,他面上不显,心中已经猜到此事恐怕与徽山书院有关。进了屋梅筠随手就带上了门,先朝那文士行礼,口称先生,态度十分恭敬。之后才对朱茂知行礼,态度上虽看不太出来,动作上就能看出有点敷衍了。
这些肚里有干货、有学识的学子性子上总免不了有一点傲气,更何况现在有那文士在场,朱茂知也顾不得不爽,更没有和他计较的心思,便沉着脸点了点头。
那文士对梅筠还挺和蔼,笑了笑,指着桌面上摊开的纸页说:“你来看看,看不看得出这些范文是你以前学院的同窗谷涵写的。”
听到和谷涵有关,梅筠面上现出一丝诧异,他随即笑着点了点头:“好。”他走过去,先拿起那些范文看了起来,看内容不是谷涵的风格,但是仔细一看字迹,梅筠就知道这多半是谷涵写的了。他比朱茂知熟悉谷涵多了,平日里几人互相参看策论,查漏补缺是常有的事,看了这些字梅筠心中就一点迟疑都没有。
他没有立刻表态,心中沉思起来,从这几篇范文上看,应该跟本次的府试内容有关,今年府试有几道题被押题人押中不是小事,他也是知道的。梅筠心中不禁暗骂:谷涵这小子,去碰什么不好,竟然去碰押题。
梅筠心中摇头,面上不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押题之事引起了这位先生的注意,但他还是知道这对谷涵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同窗几年怎么也有些同窗情谊,更何况当初他走的时候,谷涵还真心实意送过他,对他的选择表示了理解和尊重。投靠邹家之后,虽说生活上的负担没有了,甚至因为知道自己本次乡试必中,名次也肯定不会差,梅筠连学业上的压力也没有了。但因为投了商家,走了捷径,做了别人家的食客,梅筠心理上却未尝没有矮人一等的感觉。当时谷涵那种尊重和理解,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离秋闱只有两个多月了,梅筠也不想谷涵在这个关键时刻出什么意外。他皱着眉把这些范文上的字一点一点看过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放下纸来,摇摇头:“我觉得不像是谷涵的字迹。”
朱茂知一听他这么说,眉头就是微微一皱。那文士没多大表情变化,只微微一笑,狭眼轻眯:“哦?你心中可有人选?”
梅筠还是摇头:“不像我熟悉的学子。”
朱茂知知道梅筠肯定是偏帮了谷涵,在一旁冷冷提醒他:“梅筠可不要顾念着同窗情谊,明明看出来了,还是否认起来,这些范文若不是谷涵写的,徽山书院里还有哪个学子是这种字迹?”
梅筠既然开口和朱茂知唱了反调,自然心中已经酝酿好说辞。他将手中的纸张们放回桌上,看向朱茂知露出好笑的神色:“台阁体向来千篇一律,让我写我写出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能看出什么?反而是这文章风格能够看出很多东西,我刚才仔细看过了,这些范文多注重词藻,但就策论的立意和观点来说实在是浅显了些,糊弄糊弄那些平日不学习、临时抱佛脚的学子还行,稍微认真些的学子都只会随便扫一扫这篇范文就过了。在水平上这些范文都差不多,每篇范文都靠辞藻撑起内容,这根本不是谷涵一贯的文章风格。朱先生在徽山书院也做了这么多年先生了,难道不知道谷涵向来是靠内容取胜,他的文章每每读来,总有使人耳目一新之感?”梅筠说完转向那文士,拱手道,“学生正是凭借范文的内容确定并非谷涵所写。”
这等于是□□裸地打朱茂知的脸,朱茂知当然不甘心,反驳他:“他平日里写策论是一种风格,这给人家押题写范文,当然要换一种风格来遮掩一番。”
梅筠从容回应:“虽说学子一般不碰押题,但真碰了,也没什么大影响,对谷涵来说,写得好了说不定还有好处,能扩大他在仕林间的影响力。学生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换一种风格来遮掩,而且就学生所认识的谷涵来说,等闲他也不会是做这种事的人。”说罢梅筠在心中又默默加上一句:当然这件事本身就不太等闲,他也不算胡说。
“那大概是因为他帮助的是宁家的闺女吧。”朱茂知在一旁冷冷地说。他已经看出梅筠有回护谷涵之意了,就是不知道稳稳坐着的这位先生到底是信他还是信梅筠了。
宁家的闺女?梅筠心中默默记下这句话,面上仍旧不显什么,他此时应该站在文士的立场上看问题,而不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便微微一笑去看那文士,很是坦荡:“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一切还要等先生判断。”
这个文士微笑起身,把这些范文纸张都收拾了起来,说出了一番谁也想不到的话:“既然二位都不能确定,那就当是他了。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嘛。”他脸上带着笑,说话的语气云淡风清的,仿佛只是在说:那只蚂蚁有点碍眼了,还是踩死吧。
梅筠心中一沉,只面上不敢显露出来。他心中想着:谷涵我可是尽力帮你了啊。
看着这里没他的事了,梅筠就告辞回去读书了。他心里到底是有些不安,左思右想,下学后还是写了信,写完后,托人寄回给家中的娘子。
看着那个带信的老乡收了银子和信,满口保证亲自送到,梅筠心想:希望谷涵有点心理准备吧!
实际上,在梅筠的信件辗转到达谷涵手里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瞿老板和他谈过之后,两人已经达成了一定的一致意见,都认为对方肯定不是冲着他来的,拿了他的范文,就算能够锁定他,也不一定会对他做什么事。就算真想对他做什么事,也不可能那么快发动。因此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就是让宁姑娘尽快再出一批乡试的押题,然后由瞿老板出面请诸多学子一起写范文。而且得要求大家都用台阁体写范文,这样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台阁体混在一起辨识度就低了很多,不信还能看出什么。法不责众嘛。
正好这时候考官的人选也定下来了,是翰林院的几位翰林,主考姓林,是个和盐业商会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伪中间派。此人上一次主持乡试已经是八年前了。虽然时间隔得有点久远,但也正是因为久远了,搜集他的资料反而不需要依靠徽山书院,瞿老板自己就能从各种渠道获得。他依照上回府试宁青穹需要的那些材料,把一众考官这些年出过的题、和他们有关的一些政策资料,以及更大范围更多年份的邸报,都陆续地送到了宁青穹家里。
而宁青穹和方周详去报的山匪劫案官府那边也有消息传来了:说是他们报案的时间太迟,等那边官府的人到达他们所说的地点,已经没有山匪的痕迹了。甚至他们所说的打斗痕迹也没有找到,现场没有刀,也没有箭支,更没有战斗后遗留下的血迹。一切都像被抹去了,干干净净地仿佛没有存在过。
虽然不知道现实是不是真的干干净净没有痕迹,至少在书面文书上,是这样的。
宁青穹就想着,当时没有在那小镇上报案果然是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