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见她情绪尚好,也笑出了一脸的桔子纹,抬起枯槁的手朝她招了招,“快进来,饭已经给你盛好了。”
宁青穹走到饭桌边坐下,手上还冒着雾寒气,不敢直接去碰饭碗,取了帕子包在左手上隔热,才挨了上去,一股真切的暖融融从左手开始传递到筋骨,血脉,最后到达心里,宁青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她抱着热腾腾的饭碗,胃里很饿了,却有种吃不下去的乏力,才更加真切地感到了全身的疲劳。宁青穹端坐着吸了几口米饭香缓劲儿,才夹了一筷子青菜。
午饭并不如何丰盛。或者说,给宁青穹和外婆吃的已经不是那么丰盛了。舅母不会等她,已经带着表妹先行吃完,只留了些残羹冷炙给她们。是小半盘煸青菜,些许笋干蹄花汤残羹以及六七片炒地瓜,宁青穹孝中,自然只吃那两盘素的。
不过这对她来说,也尽够了。宁青穹咬进去一片只有盐丝味儿的青菜叶,细细咀嚼,慢慢咽下,又歇一息,总算找回了点精神气儿,捧着碗一口米饭一口菜地吃了起来。
虽然舅母要骂她干吃饭不干活,但是她知道母亲是当着全家人面给了舅舅足够自己长到及笄的寄居费的,饭和菜,当然是能吃就吃,并不会真就被她骂得畏畏缩缩,好像真欠了什么似的。
至于中午并不到场的外公、表弟和舅舅,外公自带了干粮在山上挖药,表弟在城中的徽山书院念书,中午是不回来吃的。舅舅说是在找门路,重新找个营生,日日在外头。他这些年做惯了东家,现在人到中年,一者不能也不肯给别人做帮工,二者街面上的小贩营生他也拉不下脸来做,是以晃晃荡荡大半年,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营生。他手里的钱却是来来回回大把大把的过,赌注大得让人侧目,却是不见收敛,理所当然是十赌九输,越赌越没积蓄。
宁青穹还不清楚舅舅是不是把娘亲给他保管的寄居费全赌没了,但这至少说明,他手里能拿出的钱肯定越来越少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生活水准直线下降,且还要担起给大户人家洗衣裳的浣衣女职责,也并不是全无缘由的。
宁青穹暗自摇头。这样的舅舅和舅母,她如何敢把自己身上还有嫁妆钱的事告知他们?只怕是但凡提了一个字儿,就如雨打风吹落花残一般,尽碾泥土什么也不剩了。
祖孙二人安安静静吃完饭,宁青穹伸手要收拾碗筷,让外婆拦下了,她按着宁青穹的肩膀不给她起来:“我来洗,囡囡你歇会儿。”不由分说抢了碗筷就疾步走向了厨房,背影一晃一晃的。
宁青穹知道外婆有时候固执起来也是完全不听劝的,也就没有再去跟她争。外婆似乎是觉得,对舅母没辙,总能在这些杂事上给她一些补偿。
但她其实是不需要补偿的。她比谁都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爹娘都死了,家也被抄了,外公外婆是疼爱她,但她却无法依靠她们,获得庇护。还是要靠自己才行。
宁青穹垂头看着自己那双红通通肿胀胀的手,心想,她不能再让舅母这样折腾自己了,这日子继续这样过下去,只怕孝还没出,她的手得先废了。这双手自她四岁开蒙起,就日日与笔墨为伍,哪怕是去书斋给人抄书,都比当这浣洗娘来得有前途。
宁青穹微微曲起十指,半握成拳状。舅母又晃着韵致的腰肢过来了。她在宁青穹面前站住,一指庭院里的一个大包袱,努努嘴:“那是徽山书院的衣裳,你今天下午送过去。”
宁青穹一愣,“我还在孝中。”
舅母刻薄地撇撇嘴,斜睨着她:“孝中怎么了?这不是已经过了你娘百日了吗?你当你还真得跟大家千金似的守满多少年不出门啊?别说咱们老刘家没这规矩,就是你们宁家,现在也都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了,不说你是阶下囚就好了!”
宁青穹咬着嘴角还没说话,那边外婆已经听到声音颤巍巍地跑出来,喊道:“我送,我送,怎么能让囡囡一个小姑娘送?”
“你送,你别路上就迷路找不回来了,回头别人还要说我不孝。”舅母把外婆喷了一顿,那只染了红丹蔻的手拈着一方夺眼的鹅黄帕子绕了一个小圈儿,扭头问宁青穹,“你送不送?”
宁青穹拉了拉还要再说什么的外婆,平静地说:“我送。”
“那外婆陪你去……”
“嗯哼!”舅母立刻在边上咳了一声,一张嘴便是不饶人,“家里的衣裳还没洗呢,晚上这院子里可没多余的油灯点!”
外婆仍是过来牢牢地执了宁青穹的手,她干瘦的手指按在宁青穹红肿的手指上,隐隐地让人疼:“囡囡第一次走,总得要个人陪着。”宁青穹见外婆要固执起来了,怕是僵持下去,等晚上舅舅回来,舅母还不知要怎么编排,便觉不好。且她心中已有了一个主意,不好带外婆一起,便反握了一下她的手,劝道,“路问一下不就走过去了,外婆放心,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宁青穹辞了外婆相陪的好意,独自一人抱着那个笨重的包袱跨出院门,走上这条她并不熟悉的小巷。这里已经是舅舅染上赌博后换的第二处住宅,她暗暗祈祷以后不要再换了。现在她已经住到了柴房里,再换一次,怕是连柴房也没得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