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人连连摆手道:“法师不必客气,这马年齿大了,值不了几个钱,哪能换法师的健马?”
玄奘笑道:“老檀越方才还说,这匹马不堪远涉呢。”
老人道:“它只是太年轻了,现在是不堪远涉,跟着马队多走几回就行了,法师把它也带上吧。”
玄奘摇摇头:“我们只有两个人,不需要带那么多马,老檀越就不必再推托了。”
老胡人见他这么说,便不再推辞,伸手接过了缰绳,又帮玄奘把行李换到赤离身上,爱怜地抚摸着老马长长的马鬃,道:“法师记住,在沙漠中行进,可不能跟它对着干,要想办法去适应它。唉,你头一回走沙漠,希望赤离能够帮到你。”
“多谢老檀越,贫僧记住了。”
目送着老胡人和栗色小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玄奘这才回转身来对石槃陀道:“我们也上路吧。”
石槃陀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终于什么都没说,而是牵过黄膘马,跟在玄奘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向西走去……
瓜州的周边其实只能算半个沙漠,而非完全的不毛之地。这里到处生长着一些枯萎的草和扭曲矮小的灌木丛,其中大半被积雪盖住了。
师徒二人牵着马,沿着铺满积雪的曲折小道向西而去。一路上谁都不说话,只有鞋底踏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以及细小的冰凌从树枝上断裂时的微声。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风渐渐大了起来,夹着雪粒呼啸而来,更显得周围气氛萧瑟,除了偶尔从灌木丛中冒出的几条野狼外,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看到野狼,石槃陀开始感到不安,他左顾右盼,嘴里嘟囔着说道:“就算有禁边令,也不该这么清静啊,今天这是怎么了?走了这么久,连个打猎的人都没碰上?”
玄奘淡淡地回答:“今天是除夕。”
石槃陀先是一愣,随即一拍脑门:“我倒忘记了!明日便是你们汉家的新年了啊!我们这边虽有很多胡人,但也都开始学你们汉人,除夕晚上不出门,在家守岁过年了。嘿嘿,除了像师傅这样的私渡者,还有我这样的呆汉,哪里还有什么人跑出来?”
“是啊,”玄奘感慨地说道,“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一般。我从长安出来,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还未走出国门,都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给耽搁的。”
石槃陀抬头看了看天,说:“天气不好,似乎要有暴风雪。”
瓜州多风,因而又被称为“世界风库”。这里每年平均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刮七级以上大风,大多集中在夜间。风起时,夏天会伴随着沙尘暴,冬天则伴随着暴风雪。
风大也就罢了,最吓人的是,风中时不时地会有一阵阵非常尖锐刺耳的声音,那个声音凄厉悲怆,就像就像魔鬼的号哭,令人胆战心惊。
所以当地的房屋设计得都很厚重结实,不仅避风而且隔音,一到晚上,家家户户关门闭窗。
师徒二人走了两个时辰,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呼啸的狂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将两个人两匹马瞬时染上一身的雪白。
玄奘划了几次火褶子,根本就没可能点着,就很干脆地放弃了。
石槃陀一声不吭地在前面领路。因为风雪太大,三步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玄奘只能凭着听觉,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
二更时分,当师徒二人终于走到葫芦河边时,雪居然停了。
这里的地势略微倾斜,积雪被狂风吹到了河滩上,河边干枯的芦苇上覆盖着一层薄雪,散发出一种腐草与河沙混合的土腥味儿。
河面已经结冰,那冰面却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平整,而是高高低低,呈现出波涛起伏的纹理。冰的颜色也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呈乳白色,看不到下面,应该是冻得比较深;有的地方则是透明的白,从上面可以一眼看到冰下狂奔着的黑色河水,看上去又深又急。
两岸的冰凌冰柱重重叠叠,犬牙交错,形状十分狰狞,显示了此处的水流比别处更急。
玄奘抬起头,透过清冷黯淡的夜色,可以看到,空旷的雪原尽头,隐隐显露出高大的城墙。
他不禁喃喃自语:“那里也有一座城池吗?”
身后传来石槃陀嗡声嗡气的声音:“那不是城池,是玉门关!”
玄奘心中一阵激荡:“原来,这就是玉门关……”
他情不自禁地诵出了一首诗:“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坂。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
这是温子升的《凉州乐歌》,诵着这首诗,一种难以言表的特殊美感袭上心头,声音中竟带有几分激动。
石槃陀怪异地看了玄奘一眼,他本以为玄奘听到玉门关的名字会紧张的,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这个反应。
“师父,那个玉门关有重兵把守,是很危险的地方。有些军士可能就在这附近。”他提醒道。
然而玄奘恍如没听见似的,只管望着那关道关墙,感慨地说:“大漠之魂哪,果然神奇雄壮。”
“师父?”
玄奘这才注意到石槃陀怪异的语气,不禁笑了,小声说:“我与玉门关神交已久,若非今日是私渡,真想到关城前去多做些停留……”
石槃陀是不可能理解玄奘的,在他的眼里,玉门关只是一个关名,大唐西部边境的一处关卡,西行必经的咽喉要道,这个鬼地方现在对他们两位来说都非常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