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章来了。”杨海润揉揉红肿的双眼,“中途清醒过一次,找你,我说你回大河口了,老爷子挺难过的。”
是啊,人之将死,肯定希望对自己最重要的人能陪在身边。
顾三也来不及解释,时间就是生命,他必须争分夺秒!
半夜三更找不到舂药的家伙,他干脆一把将药塞进嘴里,使劲的用牙齿嚼吧嚼吧,嚼到嘴里沁出苦涩的汁水,药渣已经绒碎,他赶紧用柜子上的搪瓷口缸接住,上头“纪念自卫反击战胜利”的大字异常显眼。
“快扶起来。”
杨海润两口子虽然觉着奇怪,可相信他不是无事生非故弄玄虚的性子,倒是多了一丝希望,纷纷照办。
扶起老爷子,用调羹撬开他的嘴,几乎是用灌的,把绿色的东西连渣带水的灌进去。
“学章这,这是啥?”杨海润的老公问。
顾三神色自若,继续嚼吧嚼吧,“呸”,喂进去,“草药,试试看。”
为了最大程度的保持药物功效,他是一口不敢咽,牢牢把喉咙眼儿闭紧,不敢喘气,连口水都一滴不剩的全吐出来。
在野外生存的时候,为了救战友的命嚼东西喂人算啥,就是嘴对嘴的喂他也愿意!只要这东西能管用,就是让他天天喂他也愿意!
没嚼几次,他就口干舌燥,嗓子眼儿冒烟了。
“赶紧漱漱。”杨海润递过一杯清水,心里触动极大。
说实话,哪怕是亲女婿,自己的老公,备受父亲看顾的老公,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份上。学章对父亲,是真没话说。
也难怪父亲会把他当作接班人培养。
其实,试过所有办法后,知道是回天乏术,她也放弃了。与其这么折腾,生的人也不好受,不如让他顺其自然的去吧……可学章他不声不响回了大河口,就给找来东西。
且不说有用没用,单单这份心,她就打心眼里感激,也自愧弗如。
“可以了学章,你也累了一夜,先去歇会儿吧,这儿我们守着。”
顾三累,非常累,腿现在还是抖的,可他不能睡。
幺妹说,爷爷一定会好好的,他相信幺妹,借她吉言。
可他实在熬不住,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老爷子,盯着盯着,眼皮就撑不住了。他逼迫自己强打起精神,凑到老爷子耳旁,小声道:“这是幺妹给您找的药,跟上次的一样,您一定会吉人天相。”
似乎是鼓励他,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床上的人果然动了动眼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兵娃子”。
顾三瞬间热泪盈眶,这是他刚进部队时老爷子对他的“鄙视”。虽然那段时间的记忆像不存在一般,可这半年来他慢慢想起来了,那时的他又高又瘦,瘦得大腿还没别人手臂粗,全身上下除了骨头就是骨头。
新兵报到,他说他二十岁没人信,杨旅长还专门翻了他的档案,发电报到公社复核,看他是不是像别人一样为了当兵谎报年龄,甚至冒名顶替。
知道他没问题后,老爷子还是看不上他,训练时独独把他拎出来,一旦错了就成全班笑话。他为了不成为笑话,日也练,夜也练,鼓着劲儿,终于成了同一批新兵里体能最好的一个!
他叫他“兵娃子”,问他是不是恨他单独为难他。
他梗着脖子不愿承认,其实当年的他就是这么想的。甚至,敏感自卑的他还觉着,一定是连领导也嫌弃乡下来的穷孩子,嫌弃他相貌不出众,嫌弃他没有崔建华那样鹤立鸡群的资本。
他就是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比崔建华差……而且,现在回想起来,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时候的他好像是分裂的。大多数时候他是二十岁的新兵蛋子,可有时候总有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冒出来。
在那段记忆里,他还叫顾学章,他的大哥和小妹也死了,而他自己也即将死于三十五岁。那是一场爆炸,误入埋伏后被炸得尸骨无存,那种血肉骨头被一块块分离成肉渣的感觉仿佛如影随形。
他觉着很奇怪,总觉着有什么求而不得的怨念,深深的牵绊着他,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后来就是那场让他从新兵蛋子里脱颖而出的边境防卫战,他平时的苦练在关键时刻不止救了他的命,也救了老爷子的命。
自打那一次开始,他才打心眼里真真切切的佩服他。
平时的严厉,是为了在战场上救他的命,是为了少一份牺牲。
“兵娃子。”
顾学章精神一振,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的老爷子,“旅长您……您醒了?”
老爷子虚弱的笑笑,可他严肃了一辈子,法令纹极深,笑起来像两把锐利的尖刀,不仅不和蔼,还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学章和杨海润倒是习惯了这样的他,一人握住他一只手,“爸(老旅长)怎么样了?”
“感觉哪儿不舒服?”女婿也紧张极了,大气不敢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