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见她福了一福,声音悦耳如同银铃:“玉娘来迟,见过公子”。
李鹤山这才回过神,轻咳一声掩住不自然,答道:“姑娘多礼”。
玉娘抬头瞧了他一眼,却是脸红了:眼前的少年容貌俊秀,十分儒雅。白绸扇子、雪绸衫子、白玉簪子,这通身素净却更显得他眉眼可亲,风度翩翩。似这般佳公子,她未曾见过。扇子展开,“浮生偷度”四个字潇洒恣意,可见还是位旷达的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当时玉娘涉世未深,也没见过几个男子,最美好的年纪里却对李鹤山一见倾心。
二十多年后,玉娘还时时忆起这一幕,怀念那个英俊多情的公子,而不是时而找自己“叙旧”、用身体泄“思念”的老爷。
后来她也反复想过:当时为什么钟意李鹤山?是因着他相貌端正?还是因着他气质逸?再或者是他那句温柔的“姑娘多礼”,再或者只因为他是个不错又富裕的男人,而自己是个急于摆脱娼妓身份的雏儿,所以对他一开始就抱了幻想?
这许多年后,玉娘也无法解释自己当时的怦然心动——这或许也没什么,有谁不曾在年少多情时,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男子?
只不过,自古便有的事实提醒着沉迷于爱情的女人:倘若你爱对了人,那么,不问他是否爱你,日后想起来,你应该会觉得幸福;倘若你爱错了人,那么,你恐怕就做错了这辈子的一多半事,或许让自己悔恨终生。
可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哪里记得起这些?
玉娘二十多年前是这样,苏施七年后照旧是这样——这些一意孤行的女人,遇人不淑,却丝毫不容许旁人质疑自己伟大的爱情,刀山火海视作等闲,拥着无畏的胆量和决心,义无反顾背弃全世界,奔向自己瞄准的幸福。
只是,揭开“幸福”的面纱,下面有几多真心?又有几多假意?走过去看清楚了再捧在手心,不知她们有没有些许迟疑?有没有霎那后悔?
呵,或许也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这些为了爱情方肯委曲求全的人实在可怕又可怜。
大多时候,人爱上的,或许并不是哪个人,而仅仅是爱情本身——可惜,对这个道理,有些人至死也不能明白,而又有另一些人根本就不愿明白。捧着这烫手戳心的爱情,他们惶惶恐恐,他们战战兢兢,他们小心翼翼,他们殚精竭虑,他们千方百计,他们丢不开放不下,只能就这么捂在心口,浓情蜜意、阴谋算计、枪林弹雨,就这么生生受着,从未得过喘气的时候,曾也甘之如饴。
但总有一天,他们恍然大悟,绝然割舍,从此不能爱人,或许也只因用情太过,自伤自损。可是,不是谁都能等到那一天吧。
玉娘断定李鹤山绝非良人根本不需半年,可是这份感情,这辈子她都难以断绝,更成了后半生自己跟女儿摆脱不了的噩梦。
看官们收回来,咱且倒回二十多年前,他俩人初初见面。郎有情,妾有意,对方眼里看自己都十分清楚、好看,更禁不住想马上花前月下,互诉衷肠。
于妈妈岂能是那般没眼色的?
她打眼一瞧便知李少爷十分满意,于是猩红大嘴几乎要咧着耳朵根儿,悄悄冲伺候的人一摆手,把丫头仆人们都招呼着带到院子,喜滋滋地嘱咐着:“把荣松悄悄挪到后院去,赶紧把她那屋子里的家什摆设都换换,可别沾了什么晦气,以后玉娘就住那儿了”,想起荣松的所作所为,于妈妈又眉头一拧,厉声道,“你们可都记着点儿,今后头牌里就是玉娘,从不曾有什么荣松。哪个脑子忘了带的还是不改口,我可要抽筋扒皮地整治整治!”众人一听都瑟缩了,赶紧应着去办。
悄悄?依她这性子能悄悄才怪!
荣松当时正让丫头雀儿包扎头脸的伤口,雀儿小心翼翼唯恐姑娘喊疼,还被狠命掐了几把,荣松骂着:“你臂上长的是手么,笨成那样?滚开!我自己来”。
雀儿正委屈着不敢哭,突然见个婆子来了,进门就道:“哟,姑娘好大的脾气!往后啊,还真得凡事您自己来。得嘞,雀儿你既然伺候她不起,还不趁早去找你楼下那位新主子?人家不光好看,可还和气着呢”。
荣松一听,忙问道:“你什么意思?”
那婆子平日里也没少跟荣松磕碰,轻蔑一笑,说道:“什么意思?字面儿上的意思!姑娘那么聪明怎不明白?今后啊,这屋子你也住不得了,妈妈让我喊你抱了铺盖去后院。”
她平日自视甚高,现下得知自己彻底沦为弃子,教她如何甘心!新主子?她倒要看看,是哪个竟敢占了自己的位置!
出了房门四下里看,便见一位公子同玉娘相对立着,俩人言笑晏晏,情真意切羡煞旁人,玉娘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立着雀儿。
荣松从不曾想过,取代自己的居然就是芦月的丫头——玉娘!她禁不住心头蹿火:想赶我走?行,大不了就鱼死网破,凭谁都讨不了好去!眼神一冷,返身进屋捧了支花瓶便向玉娘砸去,雀儿瞧见了一声惊叫。
当时李鹤山正与玉娘谈论诗文,他不曾想自己一眼钟意的姑娘竟然对五言七律也知之甚多,于是对她是越瞧越满意,越瞧越欢喜。正兴起时,猛听雀儿叫着,便见一支瓶子正正砸下,他毫不迟疑把玉娘拉到自己的怀里,刚刚搂住了温香软玉,便见瓶子落在脚边摔个稀烂。
俩人抱在一起,听着对方的心跳,砰砰地响,竟想就这样天荒地老也是情愿。
或许正是此刻,玉娘才真的爱上李鹤山。
也或许正是此刻,李鹤山才决定给她一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