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少云,炎阳高照,无风。
俯瞰,大北庄懒懒的静,空旷的操场无训练,无人影,干巴巴明晃晃地在阳光下亮。
团部大门口站了双岗,一左一右,其中一个是小丙,身为警卫排长今天却站哨了,笔直伫立在阳光下,刺刀上枪竖立肩旁,努力保持着胸膛挺拔,军装早已汗透出大片暗湿,肃穆不斜视。
另一边的战士因为排长在侧,大气不敢喘,大汗淋漓地保持着军姿,今天不是个好日子,他知道排长不愿在院里呆着,已经到了换岗时间,可是小丙根本不说话,警卫排没人敢出来换岗。四周出奇地静,院里倒是隐隐听得出说话声,那是因为团长嗓门大。
咣——团部里那张破方桌差点被陆团长拍散了架。
“这写的是什么?嗯?”整整三页写满字迹的纸被陆团长抓起在手里挥舞着。
垂头站在对面的郝平头缠纱布吊着一条伤胳膊不说话,一旁挨着的杨得士咬咬牙抬头:“这份检讨虽然是我执笔,但想法是我和郝平两个的,如果团长觉得不够深刻,我们现在就回去重写。”
“重写?重写一百遍有个屁用?政委不在,老子可没兴趣!减员二百了罢?还搭上我一员大将!就值这几张纸吗?嗯?”
杨得士重新垂下头无声。
横眉怒目的陆团长又把视线转向郝平:“纱布裹得挺像样儿啊!生怕我看不见你不怕疼是不是?还想邀功怎么地?你是三连连长,我问你,我要的是什么?说!”
面色发白的郝平嗫嚅了半天:“我……可以当着全团作检讨。”
哗啦——那份检讨被陆团长猛摔向郝平,怒声陡然再高八度:“总结!经验总结!西瓜丢了,连芝麻都不给老子捡吗!管你狗屁的战斗目的,战前侦查你是怎么做的?敌人怎能凭空冒出一个营?县城增援为什么那么快?损失为什么这么大?应急计划在哪……”
陆团长越说越怒,绕过桌子径直去揪郝平的衣领,此时一个通信员急急冲进了团部院子,还没跑到厅门口就开始慌喊:“团长,出事啦……操场……你快去看看吧!”
……
发髻歪了,头发乱了,敞怀的白大褂剐蹭得道道灰土,周晚萍那张醉红的面孔嘻嘻笑着,手里还拎着一个空酒瓶,摇摇晃晃在操场上,狠狠推开想要搀扶她的葵花,结果小红也被葵花撞倒,摔了个狼狈不堪。
卫生队长包四跟在后面几米远干瞪眼不敢伸手,供给处的李算盘用他那单手连连拍大腿继续催促手下去团部再报告,巡逻的战士站在操场边惊呆不知所措,操场周围的窗一扇扇闻声打开,窗内全傻眼。
“犯了……军规,当然要去禁闭……谁敢拦我?谁都不许拦我!”踉踉跄跄又几步,周晚萍跌倒,空酒瓶脱手滚出在一旁,索性歪坐在操场上,扭回醉眼:“谁敢碰我!我洗过的血……比你们喝过的水还多!呵呵……呵……我才是刽子手,我才是煞星!谁敢碰我!”含混话落,居然从白大褂兜里掏出把精致手术刀来,摆在她脸颊一侧轻轻贴磨,一抹寒光闪亮了漂亮的鼻梁,醉笑转眼变媚笑:“这么多爷们,没人敢站出来吗!”
刚刚到场的陆团长正撞见这一幕,当场腿一软,差点没摔了,刚才在团部里积攒的满腔怒火瞬间泄光,只剩下绿脸掉下巴跟其他人一样呆;没人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所有观众的脑袋里都缓不过弯来,阳光太刺眼,白大褂太刺眼,周大医生的荒唐笑容更刺眼。
一众还未回神,醉醺醺的青衣唱腔倒出口了,二黄平板:“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这回好,听不懂的人冒了眼珠子,听得懂的人跌倒一片;陆团长的绿脸改蓝满头黑线,急急扬手:“哎呀我这……周医生!我说周大医生!算我求你了……咱能不能停了《贵妃醉酒》?你要实在高兴,改唱《击鼓骂曹》行不行?”
……
三家集附近某驻地,失足摔落坡底的高一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爬了上来,顾不得揉他的满头包,推开担心的战士瞪着牛眼直问团里赶来的通信员:“你给我重说,到底什么情况!”
“几天前三连打了兴隆镇,竖了旗,结果被困,后突围,兵员掉了一大半。碰巧胡连长也在,据说给三连突围做掩护来着,没出来;好像还有丫头、马良、罗富贵、石成;说是丫头应该没事,晚些时候该能回来,其余的……没指望了。三连等于塌了房子,九连是断了梁,政委上去开会不在家,团长差点背了气。”
有战士倒吸凉气,有战士呆呆无语,高一刀瞪着通信员看了半天,好像还是没听懂,他不想因为这种事惋惜,因为他是高一刀;可是他又高兴不起来,也因为他是高一刀。
呆呆憋了半天,终于冲口冒出声:“该!这就是活该!”
“……”一众战士更无语。
“怎么可能呢?胡杂碎是个不要脸的,什么时候也成缺心眼了?啊?”
“……”没人敢答话,连长的心思太难猜,有时候答对答错都好不了,装聋最保险。
“怎么可能?郝平也是个不要脸的,这比我胆都大了?吃饱了撑的吗?”
二连战士不敢异议,团部通信员受不了高一刀这风格,赶紧称口渴疲累,掉头下坡往二连驻地方向跑了。
外人离开,几个战士才向连长凑近几步,一个道:“连长,这么大个事,你得赶紧回团看看吧?”
到此时,高一刀才下意识抱起两膀在胸前,深皱了黑眉,远望层峦叠嶂,良久之后猛回头:“命令!全连集合,准备开拔!”
嘁哩喀喳几声立正响,忽然又不理解:“开拔?”继而惊道:“连长,这时候可万万不能冲动啊!”
“冲动个屁!没了胡杂碎,谁能扛起九连的梁?向北,目的地酒站。我先兼任九连长再说!”
这一刻,高一刀仍然自负高大,却又莫名萧索,黑铁塔般伫立于山梁,迟迟不下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