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人死后灵魂分为三种,好的,坏的,还有更坏的。不管是哪一种灵魂,死后都将堕入地狱,像参加古老神明的仪式般,路过三生石,走过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在六道轮回中往复循环。此后,好人入天道,人道,恶人入畜生道,更恶的只能入饿鬼道和地狱道。
地狱系统直到今天,之所以能发展地如此完善,全都要仰仗地藏大人的功劳。佛经中记载过,地藏菩萨曾经发过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句话,当初不知感动了地狱里的多少工作人员,你以为天天跟恶鬼打交道是件很轻松的事吗?现在的社会都讲究民主了,霸权只能起到一时的效果,却无法让人心服,还会带起一系列的副作用。若不是地藏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以身作则,用自己的毅力和真诚感动着身边每一个灵魂,这种高强度又枯燥乏味的工作给多少福利也没人愿意长久做下去!
地狱的大本营设在古老东方的中原地带,那是一个与人类世界相差二百七十三度的异度空间。所谓异度空间,和本空间没什么不同,无非是流淌着不同速度的时间罢了。地狱里的时间,并不是静止的,但与人类世界比起来,那里会缓慢地多,就算地球灭亡一百次,它距离一个生命周期的结束也相差甚远。
地藏大人说:“信我者,入我之门!”无论是修炼有成的灵魂,抑或是怨孽深重的苦魂,只要真心渴求地藏菩萨的宽恕与洗炼,地藏大人通通收下。
扶弱找到杨医师魂魄的时候,他正走在黄泉路上,由无常带领着朝地狱大门的方向前进。扶弱看到师傅温文尔雅的背影和轻缓扎实的脚步时,自然而然便露出孩童般的笑脸。
黄泉路上阴雨纷纷,魂来魂往,有忧伤的,有沉默的,有低着头的,有昂首阔步的,有失声痛哭的,有编着打油诗骂人的,还有胆敢对无常拳打脚踢的,最后只能落得狠狠的一顿鞭子。不管鬼魂们怎样抵触,怎样的不甘心,都无法挣脱无常的锁链。为何灵魂要像犯人一样被对待,为何他们死后更加没有了自由,他们戴着沉重的枷锁,被领往一个未知的令人恐惧的世界,在那里等待自己的会是褒奖,还是惩罚,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你以为这就是不幸吗?可活着的时候,明明拥有那么多的自由和幸福,为什么从没见你有多么珍惜过!沧海桑田中皆有秩序存在,宇宙广阔无边,也因乱中有序,才得以无止境地存活下来。给灵魂铐上枷锁,并非坏事,而是秩序使然,经历了人世间风霜雨雪的灵魂们早已与那个世界的一点一滴紧密相连,惯性的力量使他们无法割舍活着时所拥有的一分一毫。只有枷锁的力量,强硬的力量,才能使嗔痴之念有幸脱离本心。
扶弱清了清嗓子,他对无常有一种莫名的敬畏,踌躇许久才喊出师傅这两个字。杨医师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他,立刻停住了脚步,那音靡深入心腑,虽近在耳边,却恍若隔世。
他的耳朵被风刮了一下,黑白无常也是,可黄泉路上,请君切莫回头!
“扶弱!是你吗?”杨医师杵在原地,静静地喊道,声音在绵绵细雨中显得异常沉闷。无常见有亲故跟来,也就体贴地停下了步伐,飘飘然的身体在地面上摇曳不已。
扶弱没有回答,而是煽情地诵起了一首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无论声音有多大,路上都没有一人看他,人们都各往各的归宿,来自心灵之外的声音再也无法接收到了。只有情深义重的师徒二人,一个面对着,一个背对着,眼里闪着混沌的泪花。
“师傅,这是扶弱五岁时,你教我念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当然,”杨医师回道,“我还记得,扶弱学了好多天才会念的呢!”他的微笑像涟漪般绽开。
“扶弱真的太笨了,做什么事情都是三心二意,为这个没少挨师傅的板子!”扶弱嘿嘿一笑,完全就像一个孩子般,他摇着头,当年不能释怀的,如今提起来倒像是拿自己打趣一般无所谓起来。
“如果重来一次,师傅宁愿你学不会,也不愿打你。”杨医师叹了口气,像是悔过,更像是回望。
师傅,终究还是那么善良。
“没有,师傅,扶弱很感激师傅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师傅教我的东西,扶弱全都铭记在心,从未忘却过!”扶弱的声音有些沙哑,师傅,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当年,他从化骨池中第二次蜕化出人形时,一无所依,达肯瑟里虽然是他唯一的朋友,却也只是一个有形而无相的能量体,他绝对没有本事将一个婴孩抚养成人。
“扶弱,天色不早了,回去吧!为师还要赶路。”杨云舒打断他的话,透出彻骨的冰冷。地狱的夜晚就是人间的白昼,时辰一过,黄泉路自会消失,他怕耽搁久了,扶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师傅!”扶弱万分心痛,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好吗?他想。
没想到,之前他准备了好久的话,如今到了师傅面前竟全都像是笑话,那些有关交易的想法,帮他回魂重生的想法,此时竟显得如此卑劣与肮脏,师傅的声音,圣洁到让自己难以开口的地步。
“什么活也好,死也罢,不过是莽莽天地间,不留一丝痕迹掠过的飞鸟。”杨医师晃了晃脑袋,感慨地说起来,“扶弱,我们师徒的缘分到此为止了,你走吧!”
扶弱望住师傅的背影,怔怔出了神,他嗫嚅着嘴唇,沉默地一开一合。他多希望这些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他多希望师傅能重新活着,他大可去跟落英师姐赔礼认错,求她留下自己,他大可放弃自己那荒诞不经的复仇之梦,做一个平凡的学医徒,他们师徒三人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充实地,快乐地,度过每一寸锦绣光阴。
可是,一切都只能像泡沫裂开了,像主观的臆想般,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当当当!”随着一串清脆绵长的铃音响起,意会到杨云舒的意思,无常二人迅速挺直身板,上下跳动一番后,拉动指尖的黄铜铃铛,继续向前开动了。
扶弱站在原地,他的心绪在一片昏黄中越飞越远,回忆是汹涌的潮水,目送杨云舒的背影远渡天边,直到一切都消失在巍峨肃穆的地狱之门内,那里,是海浪日夜不息敲打推移的无边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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