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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那人间至暗之处（第1页）

“陈海！”

一道夹杂风雪的龙吟直击在老太监的面门上，这道声音包含着怒意，不是极端震怒，而是在冰川暴雪下隐藏和压抑的丝丝怒意。

陈海作为跟随这位明皇几十年的老奴，很容易地抓住了这缕不易察觉的异样情绪，这代表殿内很可能发生了大不敬或忤逆的事，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跟十几年前督察院的两位御史进宫的情形极为相似，陈海自然朝着这方面去想。

殿门打开，不少风雪涌入，陈海急忙关上了门。

这位宣宗遗臣依然笔直地挺立着，神色淡漠，更多的是失望，朱翊宁正坐在龙椅上把玩着手中碧绿的茶杯，看到老太监的到来，他轻声道：“把他关到诏狱里去，最底下最里面的那间。”

陈海略微呆滞，他不明白殿里究竟发生了怎样无法想象的事，也不知道这位宣宗遗臣说了何种忤逆不道的狂悖言论，以至于昨日抬轿出宫，今日就要下诏狱，且是不经过督察院、大理寺的责问审讯就直接下狱。

他胆怯地回了声是，随后即刻叫殿外的侍卫进来拿人，并吩咐侍卫们把人直接送到锦衣卫的诏狱里。

几个侍卫都是戍守皇宫多年的老手，自然知道关到诏狱里的人会面对怎样无可转圜的结局，于是便没有太客气，得到命令后伸手去抓明朔的衣领，想把他像罪人一样拖出大殿，并在太和宫的一百零八道台阶上一路磕碰下去，直到拖到诏狱里。

但是伸手的一瞬明皇砸了茶盏，几个侍卫吓得匍匐跪地，明皇空洞的眼眸盯着这些狂悖的人，幽幽道：“让他自已走。”

陈海送走了几人后，又重新折返，因为他知道明皇还有话没说完，既没有指派官员审问，也没有下发罪责处置的命令，只把人关在诏狱里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朱翊宁起身看向无头佛像，轻声道：“现在，宣宗遗臣的事，他的身份有哪些人知道。”

陈海胆颤地闭上眼，由一人牵连涉及的诸人将要被问罪，而他自已，也在其列，他怯声回道：“回陛下，依旧是抬轿的八个官员和昨日戍守崇德门的几个侍卫，侍卫们已经看押起来，那几个官员老奴也派人盯着，还没有其他人得知消息。”

窗纸上那些被冷风割开的洞眼越来越大，殿外涌动的暴风如潮水般涌入，这座四面漏风的宫殿，与朱翊宁的心境极为相似，明朔的那些话像针一样刺入他活络的肺腑中，让本就寒凉的内里更加冰冷。

冷到极致，寒到极致，便会觉得这些飘进来的风雪都是热的，冬天如同夏天一样，朱翊宁抬手摸着佛像的腿部，一阵无法言喻的痛感传来，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如同在被虫蚁锋利的啮齿撕咬，那不是一种剧烈而短暂到能够在一瞬失去生命的痛苦，而是一种缓慢的、折磨的、无休无止的皮肉消融的麻木。

“徐仁和邓芝押到宫里看起来，其他的人，都杀。”

陈海的眼皮急剧跳动着，双唇连带颈部的软骨和连接的经脉都在剧烈地撕扯颤抖，他瘫软地杵着砖石起身，却被一声“站住”吼住了。

朱翊宁看着匍匐畏惧的老太监，如同看待一条老狗，他轻声说道：“那个会易容的，还有诏狱里那个假扮的，也杀……还有，你，也知道宣宗遗臣的事。”

感受到升腾的杀意，陈海重重把头颅砸在太和宫黑暗的砖石上，砰砰声接连不断，直到这些清脆的磕头声夹杂着黏腻，气味中沾染着血腥，明皇才长叹一口气，冷声说道：“好好办你的差事，出去。”

殿门在厚重的吱呀声中关闭，陈海面无血色地走下台阶，头部一片黑红的烂肉如盛开的荆棘紫花，那些暗沉的血液顺着皮肤一寸一寸滑行，滴在台阶的积雪上，似冬日里绽放的红梅。

他的全身已经麻木，手脚瘫软，不知是踩在雪上，还是一脚踏空，整个人朝前方栽倒下去，肉体和台阶就在翻滚中迅速触碰，有时是皮肉击打的厚重声，有时是骨头碎裂的脆响，慢慢编织交融，一曲节奏越来越快的交响乐在大雪中优雅地诵唱着……

正月初三的夜晚，大多数人还在憧憬着回归故土的美好，而一些官员侍卫和与明朔有关的人却在无光的黑暗里沉沉睡去了，正月初四他们不会醒，初五也不会……

锦衣卫的诏狱，在魔族手里一百年来基本没有动用过，而最底下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透不进丝毫光亮，这里只关押穷凶极恶的罪员，意味着即将处斩，或使用其他更惨烈刑法来结束生命。

明朔从原本就暗沉的天空下走入，越往里走光线就越少，直到看不见自已的五指，也看不见押运自已的锦衣卫，在推搡声中他停住脚步，并听见铁链拉扯和钥匙在锁芯里转动的声音，终于抵达了这间传说中的牢房。

锦衣卫隶属于陛下，从来只听明皇一人号令，而这诏狱，则用来关押那些大不敬之人，或者震动天下的恶犯，最里面这间牢房关押的人，基本上都有被诛十族的罄竹难书之罪孽。

明朔此刻却觉得很光荣，甚至还不错，在佛国一百年里有此殊荣的人不见得全是十恶不赦的有罪之人，因为他到了这里，就说明其他来到此处的官员们，或许仅仅只是有罪于陛下，还可能，有恩于天下。

朱翊宁是个只要朱家不要天下的君主，在正月初二时，明朔居然觉得他是明君，觉得他能够驱赶佛宗，大治天下，想及此处，他嘴角不禁上扬，眉间却尽是愁苦。

在魔朝的一百年中，魔民们拥戴‘临’和‘纪’，两位尊上也无所保留地把所有天下能有的东西都无私地回馈给万民，可明皇做不到，也不会做，在权力和欲望面前，没有一位君王能挡得住诱惑，更不会下放自已的权力，更准确地来说，是人做不到。

人有六欲，而成佛却要绝灭六欲，没有私欲，佛陀们只会做正确的事，有利于佛界的事，可人不一样，即使知道是错的，是不对的，是有害于天下的事，他们还是会去做，因为贪欲不断放大之后会达到一个极端，即‘除我之外，别无其他’。

明朔很早之前就担忧过这些事，但在魔朝多年的经历，他始终认为人的心境能达到魔一样的境界，可事实证明他错了，他高估了自已，也高估了朱翊宁，明皇但凡为自已的下一任接替者想一想，都不会做这样冒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