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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隐没的幽暗人间（第1页）

熟络的笔墨文字，落在佛本之上便是经文，耳熟能详的话语，出于信徒之口成就禅音，念诵的人们或许不太虔诚，但在一遍一遍的诵读中，把佛宗深入难解的理趣不断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会在蓦然回首间明悟。

经文念诵如佛铃摇动，一家一户便是供奉佛铃的居所，这些浩如烟海的铃音伴随山峰上那只巨大的佛钟一次次敲响，世界处于净化之中，处于涤荡罪恶之中。

明朔静默地看着夜空，看着佛光普照的人间，缺月在光明的交锋中节节败退，最后收敛光芒回归天际，凡人看到如此景象，必定要俯身朝拜，以求得救解脱，逃离苦海。

但抵达传说中的西天，凡人已来到佛陀座下，在触碰成佛的彼岸时，才发现远远隔绝一道鸿沟，佛国的僧人仍旧是僧，而非佛，或许他们与凡人的关联断绝很多，但那道人与佛之间的鸿沟不曾减缓半分。

除却‘佛祖’外，所有人都不曾捅破那层看似轻薄的纸张，与佛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甚至是无数层。

明朔的眸光中闪烁着惊讶赞叹，作为凡人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佛国，那些慈悲而无情的力量，在重塑这个世界，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进发，在朝向真正的光明之处。

他眼中的光彩更盛，满是羡慕，敬畏这些繁盛的力量，却偶有些许憎恶，厌烦佛陀的行事做派，不齿他们‘吃人’的行径。

褚石梁没有表现得过于震撼，他在京中多年为官，自然无数次见过这些别人足以津津乐道的景象，不用朝拜佛陀，念诵经文，是大明官吏的特权，也是数代明皇与佛宗争斗的结果，人心可以向佛，但朝廷用官，首则便是心只能偏向那把天穹之下的龙椅。

他看着明朔微诧的神色，缓缓说道：“大人想必是初次进京，净土脚下，佛规森严，自然人人念诵，若在其他地方，极难看见此番景象。”

明朔转而疑惑道：“其他地方？却是为何？”

褚石梁拿过茶盏细品一口，说道：“据史书记载，一百年前人族逃难到此，受佛宗收留，而佛宗却有一条规定，人族必须在每天日落后诵经一个时辰，由各地府衙和佛寺共同督促。”

他再抿一口茶，补充道：“京城在净土脚下，自然监管极严，所以此地人族不曾懈怠，但在其他地界，各地佛寺的僧侣都在忙着修行，监管之则全部委托给府衙，一方面是府衙官吏不必拜佛，因而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都不太理会，而另一方面，大明百姓们总有自已的去处，不是人人都想成佛。”

明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褚石梁却犹疑一阵，斜眼问道：“大人既是外地调入京城，何故有此一问？”

明朔为难地咧着嘴，不知该如何回话，褚石梁立刻明白不该问，急忙放下茶杯，笑呵呵地找补道：“想必大人平日里深居简出，不甚了解民风民俗，我思虑不周，思虑不周。”

马车在笔直的道路在奔走着，忽而朝左转向，进入一处幽暗的巷子里，巷子两侧的房屋严整，有些亮着烛火，有些则尽数黑着，火光通明处，不时有人影晃动，却听不到经文的诵读声。

明朔望着幽深的巷子，问道：“这是朝中官吏的居所？”

褚石梁摇摇头。

明朔仔细听了听，那些念诵声确在巷口处停住，并渐渐远离，他再问道：“那为何这两侧人户无人念佛？”

褚石梁解释道：“天子脚下，尚有不法之徒，何况是些不信佛的民众。他们都是京城里不满佛宗的住户，聚众搬到此地，也是围而取暖。”

“净土的僧侣多次来传道劝说，并以朝廷的名义施压，他们都一字不听，甚至京都府衙、礼部都来过人，只是这不念佛又不犯大明律，府衙拿不了人，大理寺也立不了案。

佛寺的规矩用在一些不怕死的人身上，没半点作用，他们一不给佛宗供奉财物，二不诵念经文，僧弥们也没办法，用他们的话来说，就叫‘与我佛无缘’。”

闻言明朔不由地笑起来，净土重地，居然有人在佛陀脚下给佛宗甩脸色，无疑是往人照面上打，但他旋即又担心心口不一的僧弥们会不会和那位老禅师一样，暗中给人使绊子。

所以这辆马车沿着笔直的路京城后，虽然速度不快，但仍然走了很长时间，还转了个弯才绕进此处，想来也是居所偏僻，给佛宗留个面子，也给自已留点退路，不至于场面上的闹得太僵。

马车的方向一变再变，证明经过很多转角处，明朔和大部分上了岁数的人一样，思虑之际就会摸一摸自已的白须，以表示深思熟虑，反复考量。

这是这胡须的触感有细微变化，生硬之中略有细腻，粗糙之中富含光滑，作为一捧一百二十岁的胡子，应该是水分收缩后的枯槁毛躁，怎么还愈捋愈顺滑，他低头一看，借着马车内晃动的烛火，掌上白须尽数如墨色浓重，光泽如新。

明朔抬手摸了摸束起的发髻，手感分毫不差，胡子黑了，头发黑了，自然面容也变年轻了，马车的夹缝里缩着一块铜镜，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他自顾自地拿起来，望向镜中的脸颊，几乎没有多少皱纹，年老的斑点也消失殆尽，整个人看起来至多四十岁。

褚石梁眨眨眼表示不解，正在这时，马车停住了，他含笑的面容上堆满肥肉，轻声说道：“大人初入京都赴任，想来还未分配居所，不嫌弃的话，就到下官府中暂歇。”

明朔把铜镜放回原处，笑面回道：“有劳费心了。”

下车之后，进入一座不大的宅子里，四进院落，十余间房，很普通的居所，基本可以断定是四品官员，当然普通二字仅适用于大明官员，普通民众终其一生的财富大抵才能勉强买下。

褚石梁给明朔安排在一处安静的院落，晚间用过饭后，就各自休息了。

明朔躺在床上，猜想自已的容貌变化是在那层黑皮脱落后，还是在进入佛国受到繁盛力量的洗礼后，两种猜想都与佛宗有关，海树禅师的用意只是示好，为了‘佛祖’骨植，不然没有一位僧弥会在意凡人。

一个时辰后，远方的诵读声停住，交织的佛光逐渐隐没，穹顶的缺月不甘示弱地释放皎洁的光芒，鸣唱的生灵们各自离散，惟有蛙声伴着清风拂过的麦浪交响，这片土地暂且恢复人间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