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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40年代末自贡和重庆(第3页)

人最后总算是进来了,倒是也让我有几分意外。这国府的高官,我也算是认识个把。像翁先生、俞先生这样留学海外,深谙中西的大家,气质自然不同,却也是更反衬出乡间、市井小吏的贪匪。在较场口,自己被打昏前所目睹的那幕,行凶者仍历历在目,无不是面目可憎之徒,也自然地延想出去,心里算着这来人若不是猥琐便是狰狞。

谁知面前这人看上去却是年轻俊朗,岁数怕也只有三十几,眉骨高挺,双目修长,若不是因为在此时此刻此地相逢,倒是那种第一面便会给人好感的人。

我正想着是该站起来,怎么个说法,他却是先自己坐了下来,开了口:“李先生,我猜你也未必想跟我握手。咱们就不拘礼了。”

这话再加上他字正腔圆的京韵,若是放在平常怕也可算得上不错的幽默。我此时的心境,却是不断地默念着自己是为什么,在哪里,怎能去想这些旁枝末节。

他见我脸上表情冷漠,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李先生,你的材料我都看了。”他顿了顿,想来也是知道这话放下来,在我心上自然是重重一击。

虽说是尽量努力,我脸上的恐慌却是难以掩饰。他该是满意自己在两句话里就取得了如此先机,倒是更放松了些,接着说道:“所以呢,我也自报家门,鄙姓许,”他又顿了顿,双眼上下扫过我脸上的反应:“李先生怕是把我当成了徐处长?误会了,我这是言午许,不是他那个徐。”

听说此人不是二处的处长,我却不知是喜亦或是忧,正自心神不定间,听这许主任接着道:“看李先生你这脸上阴晴不定的,该不会是没见着徐处长有点失望吧?要不要我把他叫过来,我们兄弟俩一块陪你说话?”

那个徐处长的名声,我自是听得多了,就算是帮着我的国军的军团长夫人说起他也是谈虎色变。我也顾不上再坚挺着什么冷漠或是矜持,忙看着他摇摇头,随即又垂下眼,只看着自己的双腿。

“哎,”许主任半真半戏地叹了口气:“您看看,干我们这行的也是不容易。几个苍蝇坏一锅粥,几个小虾米把事儿都给弄砸了。其实老徐也不是恶人,不过他坐在这个位子上,没辙。我这么说你也未必信,不见就不见吧。”

“说说咱们这事吧,”他点起一根烟,又把一个镀金的烟盒递给了我,“我知道你抽烟,别装客气。咱们都抽上,好说话。”

我接过烟,也不知该再说什么,仿佛已经被这人摄了心智,就只能听任他摆布。

“是不是觉着我云山雾罩,也不知是哪路的。多的我也不方便说,反正呢我和老徐算是同事,却也各司其职。原本这事也不归我管,可谁让我入行比老徐早几天,有些个难办的,难懂的案子,这上峰就让我给一块瞧瞧,说不准看出什么门道。在老徐这儿就算是用不上,那我拿去贵州、云南、西昌说不准还能用上。”

“说到这儿,咱们也就不绕弯子了。说白了,这件案子我是真闹不懂,因为闹不懂,所以原本老徐说死了是不让人探监,我说这个面子给我,我倒要把这事儿捋捋清楚。”

“李先生,你看我有多大岁数?”他微笑着问道。

见我摇头,他佯装失望,言道:“不给面子,猜着玩儿都不愿意?行吧,你也不是第一天在场面上混的了,估计能看得出兄弟岁数算不得大。可是我干这行儿,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一半儿是跟日本人斗,一半是跟共党斗。”

“这跟日本人跟汉奸斗,现在说出来算是风光,可他们在明处,咱们这边不是暗杀就是策反,其实意思不大。”

“这共产党就不一样了,个顶个的人精一般。他们又是在暗处,从人堆儿里抓出来费心思,从嘴里撬出干货来费心思,可这最费心思的,你知道是什么?”

他见我虽不答话,可脸上想必是显出了几分好奇,便也有些得意之情,故意卖个关子,又给了我一支烟。

“这最费心思的,是从心里面闹明白一个人干嘛做共党,干嘛替他们卖命。”

或许因为这也是我自己近日所想,也就顾不得把持着此前的缄默,开口说道:“国家颓败,民不聊生,外辱内乱,人心思变,这也没那么难懂吧?”

那许主任听了这番话,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我,半晌才答道:“哎,李先生,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人缘不错。你还真是个老好人,我都有点不忍心挑你毛病了。”

“这么着吧,咱们在这儿说话,也没第三个人听。你说的呢,也不能说全是错,可是事事都得讲个道理。咱们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了。我要是没记错,李先生是庚子年的吧?我是民国三年生人。那时候和现在比,你凭良心说,国家没有进步,民生没有改善?”

“你说外辱,那会儿是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是满地租界,现在咱们可是世界五强,租界那更是收回来好几年了。你说内乱,那会儿是有皇上,还有人想当皇上,现在咱们行了宪,选了国大、立法院,选了总统,人家美国人都说,这么多人的大选那可是自古头一遭。从北伐胜利到现在也就是二十来年啊,李先生,要是说国家没往好处去,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再退一步讲,咱们姑且说你说的都对,人心思变,可思变干嘛就一准儿思到共产党那儿去?现在行宪了,无论是国大还是立法院,有什么诉求,就去选好了。您说思变,那也得看看是思什么变。非要叛乱,非要把政府推翻了,国家就能好啦?那是洪杨、是拳乱。”

“我这话您大概是听不进去吧?”许主任停下来,问话的声音虽是和缓,可却难盖过胸中的凌人盛气。

“我不大懂政治,”我避开他的眼光说道,“可我看共产党就是要争民主、反独裁,自然得民心。”

“哼,”他略带轻蔑地一笑,说道,“共产党现在为了抢天下,搞什么统一战线,左也说、右也说。可你要是真去看看马克思、苏俄折腾的那些,我就不明白你这个资本家大地主跟着共产党为哪门子?”

“我知道你认识几个共产党,我告诉你,我自己审过的共产党到今天是三百二十七个,见过的那就不下几千了。共产党说是代表无产阶级,可你知道我审过的有几个是做工人的?”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晃了晃说道:“八个—三百二十七个里面就八个是无产阶级,剩下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你自己也是,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大资本家、大地主。你说你们这跟着共产党掺和什么?国民党里面这派那派还少了,要不青年党、民社党,哪怕是民盟,你要是有钱、有文化的人,参加这些我都能明白,可这共产党,我真是不明白。”

“政治我不懂,”自己翻来覆去还是这样说,“我在南京听着俞部长说,在徐州前线,几十、上百万的老百姓给共产党运粮。”

许主任轻蔑地一笑:“这就是你说的人心向背,得道多助?你这不还是成王败寇?民心、天道,这是老话,民主、自由这是新词。我从书上看来一句话,你这留过洋的人想必是知道:‘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我这话撂在这儿,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五年,你说不准会再想起来。”

“圈子兜得不近了,”许主任忽地转开了话题,“咱们说说白莎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共党我审过的,见过的几百上千,可她这样的,倒还真是少见。”

他见我有些诧异,倒也没有马上点破,只是把手中的半截香烟移到面前,眼睛盯着那火红的烟头,幽幽地说道:“她这啊,真是叫飞蛾扑火。”

我那时自然难说上什么阶级立场,听他那么说,竟是觉着他声音里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惋惜,心里也陡然升起些希望来。

“老徐他们在万县抓着几个共党的大人物。重庆的,下川东的,一共是五个头头,老徐抓了俩,这俩都招了。顺藤摸瓜,又抓了俩,最后那个呢,我们怎么找也没找着,后来知道是先前就跑香港去了,也就闹不成什么气候了。”

“老徐这事干得漂亮,不光是把人抓了,而且时间差打得好。万县那儿,他手脚特干净。人抓了一两天,外面还没什么风声,这时候他就想着把人解到重庆,那两个招了的说不准还能再多揪出几个共党来。就算是外面的都跑了,在牢里能认出几个来也是大功一件。”

“可是啊,人有时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徐抖机灵,要不就是戏文、电影看得多了,说是怕被共党的卧底知道了信儿,把人给劫了去,就谁也没告诉,自己还化了妆,准备坐条民船上来。”

“他跟我说这事,不知道几次,怕也是因为心里这个结老是解不开。那时候他们上船,人在跳板上,下船的人从另一边的跳板下去,两边离得蛮近的。有个女的,擦肩而过那一下,老徐觉着她眼神有点儿不对。干我们这行的其实也就是瞄上那么一眼,对还是不对八成就有了。可老徐那会儿想着几个人犯要紧,一个念头闪过去,脚下没停,就又往前走了两步。”

“可是啊,像老徐这样的道行,就算是一念之差,那也是再一转念就拧回来了。他一回头,那可真就是不对了。那女的把我们抓的那个姓涂的揪住了不放,嚷嚷着说的那是她家汉子,在外面搞了女人。她越吵声越大,还叫着那姓涂的真名实姓,满船、满码头的人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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