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蓝衣人没说话,目中却隐隐有敬佩之色,我淡淡一笑,指了指那背对我的青年腰间杏黄丝绦:“而当朝贵族平民衣着界限分明,这般犯忌的颜色,岂是常人可用?”
“阁下好厉的眼力,好细密的心思!”那紫衣人捂着胸过来,瞄了一眼负手而立不理不睬的近邪,对我苦笑点头。
我却将目光越过他,看向那身体微微颤抖的男子,轻轻一叹:“大哥,既然来了,何必一直以背示人?”
——
午后的风灼热的刮过。
这一刻的茶棚,突然静得连一直喧嚣不休的蝉鸣声也似不闻。
阳光猛烈的射进来,射进了我的眼,射穿对面两人惊讶的神情,射在那看似平静的男子背影上。
我眯起眼,带着非笑非哭的表情,看那男子身子一震,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俊秀的瓜子脸,入鬓长眉,肤色洁白,狭长的双眼波光明灭。
我突然微有些恍惚。
记忆的流水渐渐倒溯,水波尽头走来那个文静的少年,眯着细长而明媚的眼,站在一地粉紫嫣红的桃花中,偏着头,看着干爹将我抱在怀里旋转,言若憾焉心实喜之的抱怨:“爹爹偏心,爱怀素更甚于我。”
流水卷出听风水榭的九曲回廊下的碧波,少年从雕花隔扇后探出头,紫罗袍白玉冠,一笑温柔朗然:“怀素妹妹,别来无恙?”
流水抚摸着那少年如猫般微微眯起的双眼,那眼里水色氤氲,衬着因被取笑而微红的颊,清透如水晶,他坚持看进那坦荡的少女的目光,最终红了脸,却不肯扭过头去。
流水里传来他温柔的低语:“怀素,真好,我们一样的呢。”
流水浮波之上莲叶田田,那少年微带忧伤倚栏而立:“西风愁起绿波间……”少女笑声脆如银铃:“允哥哥,感伤时节也不能这般提前法, 这西南地气温暖,虽说时序已秋,侯府移栽的十里荷花,尚自东风催露千娇面,欲绽红深开处浅,你就急急的‘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了,这是从何说起?”
允哥哥……
一声呼喊携涤荡心魄之浩浩长风,穿越童年无忧岁月而来,穿过这漫漫红尘生死离别,穿过这莽莽风烟错过迷失,穿过这朱家天下两军壁垒,穿过这八载光阴两小无猜。
却再穿不回往昔种种,那些清醇如歌的日子,相对微笑心无挂碍的少年,还有那些被我们爱的,爱着我们的人们,早已在时光与命运的残忍拨弄下与我们永别,我们最终无可奈何的选择面对分裂,或者背叛或者杀戮,直至你我之间,裂出永恒的无可弥补的深切鸿沟。
八年后再见,我们隔着生死,隔着战场,隔着心与心,现实与现实最远的距离。
我不再是你的怀素妹妹,你也不再是我的允哥哥。
你是允炆。
与我父逐鹿沙场的,
建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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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炆的目光如此忧伤,带着淡淡的苍凉与无奈,直直看进了我的心里,我勉强扯出一抹微笑,缓缓取下了斗笠。
站在原地,看着他向我走来,八年不见,当初的少年已经长成,高颀挺拔,肩宽腰细,虽是普通锦衣平常装束,却依然穿出了久居上位君临天下的高贵与遥远,每一举手投足,都在提醒我,他是富有四海的君王,是这片广袤大地的唯一的主人。
只是他的眉梢眼角,为何总萦绕淡淡疲倦?
我看着他,思潮起伏感慨万千,却最终什么也不能说出口,只能轻轻拜了下去。
他却冲前一步,急急扶住了我。
盛夏时节,他的手指却不复记忆里的温暖,冰凉如雪,轻轻贴上我掌心肌肤,一点幽幽的凉意便那么不可抗拒的渗入心底。
然而他的声音还是温和的,宛如多年前,每个字都是只属于我的春风。
“怀素,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那年相见的同一句话,只是彼时天高云淡草绿花红,少年满心喜悦而少女未知世事多苦,真真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