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生活
长大以后,我依然是一个常常会做梦的女子。在夜雾弥漫的大街上奔跑,混乱的心跳,却不清楚在身后驱赶着的力量和想要的方向。看着自己跑上一个山路盘旋的峰顶,仰起头,天空是鲜血般的赤红,云层迅速从头顶飞过。看着它,心里有了坠落的恐惧。
看过很多关于析梦的书籍,看着看着就会索然寡味。弗洛伊德不会做和我同样的梦,而我,也不会像他那样把梦当一只青蛙解剖。湖水,洞穴,滑过手指的水滴和始终面目模糊的男人。这样的场景重复出现,渐渐让我相信,不管是在白天,还是黑夜,它们是在我的心脏最深处长出的一株植物,开着迷离花朵。
某些个晚上,会迫不及待早早上床。在被窝里期待黑暗能够让我重入梦境。我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睡觉,没有电话,也不看电视。半夜醒来,只看见放在床边的一杯清水。
我常常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每一次入学,老师要求新同学彼此自我介绍。听着别人流畅自如的演讲,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激烈的跳动中钝痛。终于轮到我了。我站起来,嘴唇干燥地黏在一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终于我说,我是安蓝。
报出名字后,脑子一片空白。我不清楚为什么要向他们倾诉爱好、性格和感想。我没有被赋予和缺乏训练的基本能力,是一种倾诉。
梦不需要语言。它们是灵魂深处的花园。所以有时我觉得,梦才是属于我的现实,有清醒的感受,有释放的生活,有对远方和未知的探索。梦魇是一种真实,而清醒似乎是沉睡。就好像黑夜是我的白天,白天是我的黑夜。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一、呼吸空气中的灰尘味道
和林相见的前一个小时,我做了一个陌生的梦。在此之前,没有先兆预料我和他的邂逅。我们在各自的生活范围里生活,是两条各自摇晃着前进的鱼。
和任何一个男人的关系,都突如其来。和罗的相识,是在机场的候机大厅。春节,我去北方看冬天的大海,他是回北方的北京男人。牵系着我们的是冬日田野和一次即将起飞的夜航。空荡荡的大厅,能听见落地玻璃窗外风的回旋。我把羊毛手套脱下来,抚摸冰凉的手指,一根一根抚摸过去,听见薄薄皮肤下面,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这个男人微笑地看着我的手指。
他有一双属于中年男人的洞察人心的幽暗眼睛。被窥探的一刻没有让我感觉局促,我抬起头看他,他听到了我内心找不到表达方式的语言。他说,把自己看得变成一朵水仙,是因为心本来就是一朵清香洁白的花。我有点喜欢这个男人,他不需要我艰涩的语言,他自问自答。让我感觉放松。
那时候,我已经毕业,在一家大机构工作。每天穿着打领结的白衬衣,深蓝的窄身裙子和高跟鞋,对见到的客户,微笑说你好,然后圆滑应对。空调房间的沉闷空气里,有越来越浓的灰尘味道。我对同事琳梅说,我喘不过气来。琳梅习惯我有时候突然订张机票就去了远方,也习惯我在一大帮同事谈论着电视连续剧的时候神情冷淡一言不发。
我喜欢清凉猛烈的风。每一次飞机呼啸着冲上天空的瞬间,我都会屏住呼吸,深切体会到离开的纵情。
直到我遇见了罗。
他给我在北京找了工作。他说,找到适合的土壤才能开出花朵。我辞掉了工作,和家里发生冲突。搬出来以后,住进殷力的单身公寓。
从梦里醒来,发现是在客厅长沙发上。窗外夜色深浓。国庆的漫长假期,对殷力和我来说,都是折磨。卸掉乏味沉重的工作,也失去稳定的物质支撑。父亲等着我的妥协。我无法马上离开去北京开始新的生活,在电台为一档音乐节目兼职写稿。每天深夜,放着一张张的CD,天昏地暗地写稿子,一边写一边跟着ToriAmos的伤感腔调放声高歌。而殷力好不容易有假期特别想睡觉。有时他会气得拖条毯子把我的头蒙住。他奇怪我为什么没有朋友,也没有社交活动。但此时,我看见他对我走过来脸上露出笑容。
刚才有一个同事找你,叫你出去吃饭。他报给我回电的号码,殷勤地递给我手机。
是同事琳梅的男朋友。他在一个喧闹的地方,手机里的声音模糊不清。安蓝,出来吃饭。半小时后我们在丽都门口等你。他的手机断掉了。
我站起来开始飞快地穿衣服。殷力说,终于有请吃饭的人撞上门来了。他靠在一边坏坏地看我。
我说,是琳梅。就是那个小镇里来的女孩。
殷力说,你这种人也只能和淳朴的女孩做朋友,因为她知道如何宽容你。别把我说得这么不堪,我还是比较可爱的。我打开衣橱,在他的抗议中把他的衬衣和牛仔裤翻得乱七八糟,然后套上一双球鞋就向外跑。
别吃得太多让我丢脸。殷力站在门口给了我最后的嘱咐。我知道他是高兴的。他希望我过有朋友的生活,希望我快乐,虽然我一直让他手足无措。
我在路上拦到了车。我对司机说,去丽都。我不知道它在哪里。这个城市给我的感觉始终陌生。我只喜欢它市区中心种满樱花树的广场。每年春天,樱花粉色的花瓣在风中吹得沸沸扬扬,飘落在人的脸上,肩上,头发上。那时在温暖的阳光下,路上的行人才会有柔软的笑容。我不常在外面吃饭。殷力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的地方是高级酒店里的烧烤吧或西餐馆。他不带我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因为知道我喝多一点酒,就会开始放肆。
嘿嘿,我听见自己干笑了几声。开车的司机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他是一个年轻男人。对着反光镜看看自己的脸,因为来不及化妆,脸色和嘴唇有点苍白。用牙齿咬一咬,用力地抿紧嘴唇,再看它的时候,已经是一朵鲜艳湿润的蔷薇。司机轻轻咳嗽。整个车厢的空间,都被浓烈的香水味道充满。那是殷力的Kenzo男用香水。我喷得如此凶猛,以至发梢都是湿漉漉的。
心里突然有了奇怪的预感。
二、来自小镇的男人
马路对面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他盯着那辆车,慢慢地从靠着的墙壁上直起身体。这条市区中心的繁华大街,一到晚上霓虹闪烁,人群涌动,就像一条沸腾的河流。人们面目模糊地出来活动,是在黑暗中彼此靠近而盲目的鱼。他看着那个女孩关上车门,穿越车流和人群,向这边走过来。她的出现让他听到河水动荡发出的声音。
她四处张望的样子有点可爱。跑过来的时候还在摇头晃脑。身上的衣服穿得很不羁,一条仔裤又旧又宽,裤腿太长翻了好几层,有点高低不齐。上面是同样偏大的白棉布衬衣,袖口也是卷着的。一头长发浓密散乱地披在肩上,穿一双球鞋。
琳梅对她举起手,安蓝。她大声叫她。女孩晃了晃手,跑到栅栏那里。她翻身爬上去再跳下来。琳梅轻轻地骂,还是老样子,从来不知道遵守交通规则。女孩气喘吁吁地抱住了琳梅和她的男友,把头凑到琳梅男友的怀里不停地顶。那个破手机,害得我赶得这么急。她的声音是甜美而快乐的。
认识一下新朋友,林,我们从小的朋友。现在在镇上的中学里教美术。琳梅把他拉过去。他灭了手里的烟头,走到前面。风吹在脸上,有些寒冷。他对她说,你好。她抬起眼睛看他。夜色中,那是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眼神直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化妆,没有口红,苍白的肤色。一个小小的瞬间,他在她的笑容后面,感受到一种抑郁的东西。应该说,是非常抑郁的东西。她淡淡收回了眼光。
丽都里面热气沸腾,人声喧哗。他们要了啤酒。琳梅和她的男友说很多的话,他们是快乐的人。而那个刚认识的女孩,她看起来本来就很快乐。说着快乐的话,有快乐的笑容。但他并不觉得她是个容易快乐的人。
琳梅曾对他说,她是辞职的同事。她的确不像是适合在大机构里工作的女孩。她没有专业的职业气息。她好像是随波逐流的人,只能跟着心的方向走。她在那里自嘲,她说,我是被装错线的木偶。她笑的时候,散乱浓密的长发都在抖动。是很放肆的笑容。
林和她喝酒。林知道琳梅约他一起出来吃饭,就是为了让他喝酒。她给他找来一个会喝酒的女孩,因为这个女孩也许和他一样需要酒精暂时麻醉。她仰起头一饮而尽,他能听到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他们喝掉四瓶啤酒以后,女孩的脸颊开始晕红。眼睛水汪汪的,像闪烁的泪光。她把他手里的香烟拔了过去,放在唇上,一边大声地拍着桌子,再来再来。
有人说,水会让人越喝越冷,而酒会越喝越暖。清醇浓郁的酒精,给空虚的胃带来安慰。
他把酒瓶拿过去,她的手伸过来碰到他的手指。可是她的手指冰凉。她说,喝完酒再去跳舞。她的眼睛在灯光下看着他,似乎泪眼模糊。
到Blue的时候,已是深夜十点多。阴暗拥挤的酒吧里,她伏过来轻轻地对他说,我们再去喝好不好。Disco酒吧里沸腾的音乐混杂着浓烈的烟草味道,琳梅和她的男友已挤入了狭小的舞池。他和这个女孩走到吧台旁边,她熟练地问老板要了两个玻璃杯和一瓶红色的酒。
她说,这是他们自己调的烈性酒,名字叫火焰。这个比啤酒过瘾。她轻轻碰他的杯子,为往事干杯。苦涩的酒精在他的身体里燃烧起一片灼热的火焰,那种猛烈的灼热把他吞噬。他用手抵住自己的胸口,有一个瞬间,发不出声音。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她在阴暗中的脸。她平静地看着他,声音突然有点冷漠。
她说,其实任何一个人离开我们的生活,生活始终都还在继续。没有人必须为我们停留,我们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想清楚了,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看着她。他确定琳梅并没有对她说过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