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在那个庙里看到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同登彼岸。突然心里安静下来,我们的归宿其实一直都等在那里的,分离和死亡,这才是永恒。可是我很感激。感激宿命给我们的这一段时间。孽缘也好,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沉沦和堕落。她说,我相信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只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临上船之前,她发现她戴在手上的俗气戒指丢了。好像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他的脸也有点发白。他说,你想得起来会丢在哪里吗。她说,我一直戴在手上的,会不会在旅店里。
他马上放下行李,朝旅店飞奔而去。是的,是很俗气的戒指,是不值多少钱的戒指,但是还是不能接受它如此无声消失的结局。他在烈日下感觉睁不开眼睛,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
没有。
他在阳光下看着她的脸。她平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吧。
在船上她疲倦了,想睡觉。他伸开手臂,让她躺进他的怀里,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走过的人都看他们一眼,他们看过去应该是很相爱的一对。深情的,平淡的。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地生活。时间会治疗一切伤口。那么她也会被时间淹没。
他摊开手心,看着它,然后又慢慢地把它握起来。他想,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这手心里空洞的寂静的东西吗。
她说,我的左眼下面长出来一颗褐色的小痣。她指给他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这是眼泪痣。这颗痣以前的确是没有的。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让我哭的原因。
她开始变得神经质。每天服用大量的抗抑郁的药物,失眠,并且脾气暴躁。
有一次,她追问他,五年前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说,不过是个没有成形的细胞。他忍无可忍地推开她的脸,你待一边去,少来烦我。深夜,他发现她泡在浴缸的冷水里,一边淋着水一边在剪自己的头发。浴缸里满是一缕缕漆黑的发丝,看得他触目惊心。他说,你在干什么。他去抱她。她突然哭泣。她说,我不能睡觉了。我一闭上眼它就又来找我。在我手上。我不知道可以把它放在哪里。
他费劲地哄她睡下。他开始害怕她跑出去。每天上班之前都把门锁起来,把她关在里面。也带她去看过很多医生。她是严重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反复多次。
他的父母再次担心地和他对话,应该尽早和蓝分手。他没有义务和她一直在一起。
他说,她十七岁开始和我在一起,已经快七年了。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但事实上,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必须照顾她,也只能照顾她。
那几天蓝的状态有所改善,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在家里安静地做了饭,然后要他陪她去公园散步。是晴朗温暖的春天的黄昏。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牵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鸟群。有一个妈妈带着可爱的小男孩在教他走路。蓝走过去对她说,让我抱抱他好不好。她笑嘻嘻地看着愣愣的小男孩,对他说,你再看我,再看我我就要亲你了。
他在旁边看着她。她二十四岁了。在任何人的眼中,她都还应该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应该大学刚毕业,幻想着美好的爱情。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在身体和精神上,她都是残缺的。
他依然记得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隔着透明的落地的玻璃,走廊上一大排年轻的女孩。她走出来,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他看得清她透明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她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甜美。那一刻他们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那天晚上她笑着对他说,在岛上的寺庙里,她对他隐瞒了一件事情。求的签还指明说她是活不过生命的第二轮的。她说,我走了,你的生活会正常起来,你会幸福。
他堵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他说,我已经残废。你不知道吗。你已经让我的感情残废,彻底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平静地说,我总是听见有一种声音在叫我。好像是从很远的对岸传过来。它叫我过去。
他说,我们去更多的医院看看。
她说,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见过你了,也有过两年的时间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很远的地方,写字,教书。来世不想再来到这里。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整整七年。
他没有带她出席过公司的party,朋友的聚会,没有带她见过他的家人。
做过最多的事是做爱和争吵。是他们生活的最大内容。
有过一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出去旅行过一次。
送过一枚戒指给她,丢失了。
蓝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