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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怒马如龙举城争睹 盛筵巧谏循吏佯疯(第2页)

听了钱普一番解释,张居正也不好再说什么,摇摇头挪步入帏,在六扇红木山水屏风护着的主宾席上坐了下来。自他一入真定府地界,心情变得大好。前两天赶路没见什么人,今天正好趁此机会与当地官员见见面。

此时,众官员都已入座,三十桌席面挤得满满当当,宴会开始前,钱普照例有一个开场白。当担任司仪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静时,钱普便从张居正身边站起来,整整官袍,然后一清喉咙,侃侃言道:

“自古以来,凡天道与人道相合,则国家昌盛,老百姓安居乐业。我大明王朝,特别得到天道眷顾。凡朝廷遇有转折之期,甚或奸人当道之时,天必生一人以靖之。如此情况,史不乏例。如英宗北狩,陷入虏酋也先的毡幕,则生一个于肃愍,勇担国事,弥缝艰难;后又有珰宦刘瑾谋逆,陷天下斯文于不堪,则生一个杨文襄,拨乱反正,还威福于皇上;江西宁王朱宸濠反叛起兵,则生一个王阳明,拯危诛暴,妖氛顿解;武宗皇帝大渐,宠臣江彬阴蓄异谋,觊觎帝座,则生一个杨文忠王晋溪,力除危祸之机,深固国本。这些人都是国家治乱之良臣,都是巨奸大猾的克星,是对病之药,手到病除……”

说到这里,钱普觑了张居正一眼,见他微垂双睑,坐在那里像入定的罗汉。心知这开场白的引言太长,引不起他的兴趣,于是赶紧掉转话头,细说当今:

“这些前朝善事,后人效之,力行而不倦。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此言不谬。但前世这些良臣,比之当今首辅张大人,则其移山心力,又稍逊一筹。古人言圣人受命,拯溺怀德,归罪于己,推恩于民。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这几句话用在张大人身上,是再贴切不过。

“试想张大人于隆庆六年临危受命之时,当今圣上髫龄十岁,主少国疑,祸机四伏。张大人仰惟圣情,俯察民意,除官场恶蠹,弘远大之规;观成败于前踪,访得失于当代。从隆庆六年秋天发生的胡椒苏木折俸事件,到去年冬天发生的夺情风波,这六年间,张大人经历了多少艰难!如今圣上端拱无为,百官勤勉尽职,万民乐业,四海威服。这太平盛世的建立,就因为皇上为天下选了一个好宅揆。张大人宰辅风范,垂之后世,则国家千万年之灵长之祚,亦可以预卜矣……”

钱普慷慨激昂,讲到此处,博得一阵响亮的掌声。一直半闭着眼睛的张居正,这时也礼貌地欠了欠身子,向鼓掌的官员们表示了感谢,掌声一落,钱普继续讲道:

“天有不测风云,首辅令尊张太公遽然登仙,首辅痛不欲生,然为了朝廷社稷,天下苍生,不能归乡守制,只能将哀毁骨立之悲痛深藏于心中。不以皇上为重,黎民为务者,安能有此舍一己之孝而尽天下之忠的胸襟?凭这一点,首辅就是我们这些人臣的万世楷模。这次首辅归乡葬父,途经我们真定府,我们全府五州二十七县的所有官员,心情是既悲痛,又兴奋。悲痛的是首辅大孝在身,首辅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们恨不能亲到江陵披麻戴孝,临棺一恸。但是,悲过恸过,我们又兴奋异常,毕竟,首辅来到了我们真定府,我们真定府所有官员,今天能够与首辅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荣幸。现在,我提议,为首辅的光临,大家满饮此杯!”

“干!”

“干!”

众官员一起起身,端杯同声高喊,整个廨厅喧声震耳。钱普双手端着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张居正跟前,言道:

“请首辅赏脸,饮下这杯酒。”

自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代表皇上在京郊真空寺设宴班送,张居正小饮了三杯,过后这么多天,他可是滴酒未沾。今晚上他原本打算还是酒不沾唇,但一来是钱普这番话让他开心,二来现场这热烈的气氛也让他感到盛情难却。此时只得站起身来,端起杯子与钱普碰了一碰,笑道:

“难为你说了这么多的奉承话,就依了你,干这一杯!”

敬过酒,司仪又扯着嗓子高声宣布:“现在,敬请首辅大人训示!”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张居正知道在这种场面下,一番讲话是必不可免,因此早就打了腹稿。这会儿他缓缓离席走了几步,一双犀利的眼睛环场巡视一周,廨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几乎都屏住呼吸。张居正先是淡淡地一笑,然后才开口言道:

“方才,你们的知府钱普钱大人,当着本辅的面,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不管他真心与否,总还是有拍马屁之嫌。什么前朝良臣比起我张居正来,移山心力稍逊一筹,这话是扯淡,你们不必当真。但有一句话他说得不假,我张居正登首辅之位,是临危受命。当官有多种当法,有的人冲虚淡泊,谦谦有礼,遇事三省其身,虽不肯与邪恶沆瀣一气,却也不敢革故鼎新,勇创新局,此种人是清流,眼中的第一要务是个人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有的人大醇小疵,这样那样的毛病,让人一揪一个准,但他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权贵,不避祸咎,不阿谀奉上,不饰伪欺君,这样的官员,是循吏……”

说到此处,张居正略顿了顿,又环扫一眼,见大家一个个神色紧张,支着耳朵倾听,忽觉自己口气太严,于是语调和缓下来:

“你们都是州牧县令,都负有守土安民的责任。治天下者以人为本,欲令百姓安居乐业,惟在知府、县令。如今全国有一千三百多个县令,要想个个都贤明端正,的确很难。你们大概不知道,在文华殿丹陛之侧,有六扇屏风,像我身后的这座屏风一样,但上面绘的不是山水胜景,而是刻着天下府县的职官名表。哪一个县由谁担任县令,皇上一目了然。每日的邸报,各地的奏折,皇上必看。因此,他虽然深居九重,对天下的官政民情,却是了然于胸。一个县令开缺,职官表上就有一个空额,若三日还未补上,皇上就要询问原因。所以,你们不要以为山高皇帝远,其实,你们的言行举止,都在皇上的深切关注之中。

“一个州有一个好州牧,则阖州安稳,一个县有了一个好知县,则全县生灵有福。自古州守、县令,皆妙选贤德。若天下州牧县令都悉称圣意,则皇上可端拱庙堂之上重廊之下,百姓也就不虑不怨。所以说没有当过县令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艰难,亦不懂如何亲民爱民。依本辅之见,天下最难当的官,怕就是县令了。方才钱普说我是一个好宰辅,试问一句,设若天下的知县都玩忽职守鱼肉百姓,我这好宰辅的名声,又从哪里获得?基于此,本辅在此敬大家一杯,你们辛苦了!”

首辅的话恩威并重,字字句句打动人心,听者无不动容。此刻见首辅举杯敬酒,大家先是怔忡,一忽儿又都明白过来,顷刻间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一边嚷着“谢首辅”,一边把酒杯碰得脆儿响。

张居正一扬脖子喝干了杯中酒,看大家交头接耳眉飞色舞,场内气氛已是活跃起来,他突然又威严地打一声咳嗽,待廨厅里复归平静,他又沉下脸来言道:

“这几年来,真定府的政绩,拿到全国比较,也只是个中不溜秋。昨天,钱普对我讲,真定府要学山东,立马开始清丈田地,一年内完成此役。我对他讲,先甭吹牛,做起来试试再说。真定府中的势豪大户欺瞒田亩,你要对他的田地认真清丈,还不等于挖他的祖坟?常言道,有钱能买鬼推磨。人家拿银子贿赂权门,到时候登门说情的怕要挤破你钱大人的门槛,你挡不挡得住?有些官员立功心切,难免扯旗放炮说大话,这种作风要不得。还有更可恶者,竟然还敢在我张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贿,真是无法无天!”

张居正说这席话时,并没有歇斯底里叫喊,而是声调沉稳缓缓道来,但听者却如惊雷过耳。骤然之间,本是暖烘烘一片燥热的廨厅,竟变得如同一座冰窖。担任司仪之职的府同知不知如何办才好,站在那里拿眼瞧着钱普。钱普也正在看他,两人面面相觑。钱普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酒杯发呆。

张居正看了看众位官员的尴尬表情,忽地朝屏风后头大呼一声:

“李可!”

“在!”

随着一声响亮的答应,身着小校戎装的李可闪身出来,手上托着一个木盘。张居正吩咐:

“李可,你绕场走一圈,让大家看看这盘子里装的是什么物件儿?”

李可得令,双手平托着木盘,在筵席间穿行。与席的官员们个个伸头去看,只见盘子里是九个五两一只的银锭。绕场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张居正身边站定。张居正伸手从木盘里拿出一只银锭,举在宫灯之下,晃着说:

“你们都看清了,这是银锭。大家会问,这银锭是哪里来的?本辅在这里告诉你们,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送的!”

此言一出,廨厅里轰的一声议论开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唧唧喳喳一片絮聒之声。张居正又把银锭掷进木盘,示意李可退下,大声道出事情原委:

“今天天煞黑,就在本辅来这廨厅赴宴之前,李可前来告诉我,有人送了他五两银子,说是在真定府境内辛苦了,这是奉上的茶水钱。我问李可,是你一人拿了,还是有别的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边的人一问,问了八个就收回八只银锭。你们看看,这是何等的阔绰大方!随本辅南行的有一千几百人,纵使其中有二百人收下这茶水钱,加起来也有一万两。真定府一年的税银有多少?如果我记得不差,超不过十万两。这一万两银子从哪里开销,国家的税银少不得,到头来还不是巧立名目,摊派在老百姓头上。诸位都是朝廷命官,都知道我张居正最大的厌恶就是贪墨贿赂。本辅已派人调查,随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谁,收受了‘茶水钱’之类的好处,一律交出。倘若有谁隐匿不交,一旦查出,立即拷掠回京,严惩不贷。至于是谁送的嘛,今晚上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头,本辅暂不追究。说了这半天的话,想必大家已饥肠辘辘,现在,请大家痛痛快快地享受这顿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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