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自然是先把学上完。”
“那毕业以后呢?”培真的语气虽说平和,可这话却是径直点向我心头。
“那还有三年呢,也没有太仔细考虑。若是再念个硕士、博士,恐怕还需要个五、六年也说不准。”
“念完博士呢?”培真已然是追问不止,而这次,他索性捅破了为我庇护的所有的掩饰,“加在一起,就算十年吧,到那时是不是就该回去了?”
面对培真,我无法说谎,只得摇摇头,叹道:“你说咱们是自家兄弟,所以我也就不瞒你。我真的不知道。本来,咱们来此留学,都是想着要报国,自然应该尽快回去的。可是现在,这里有了牵挂。我自己知道总有一天得下个决心的,只不过,现在能拖就拖了。”
“我们虽然没什么父母命、媒妁言,更不会有三书六礼,可我们俩心里都有了默契。”
“默契就是爱?”培真依然是不依不饶地一定要听我说出真话。
我转过头,只盯着马路对面的庄士顿门,不敢直视他率真的眼神。
“应该是吧。不过我没对她说过这个词,她更没有对我说过,所以才是默契嘛。”
“顺理成章,要恭喜你啦。”
校园中此时已进入午后的静谧,周末前的午后便更是如此。带着培真在哈佛园中四处观游,虽然聊得仍是欢愉,却少了以往的畅快,似乎两人在说话前都会想上那么半秒钟。
眼看着太阳渐渐偏西,培真终于说出了要道别的话。
“公寓里有电话吗?”我问道,“以后有事好联系。”
培真微微一笑,从上衣兜里取出自来水笔,把号码写在了我手上,“是怕又找不着我了?”
我自知他猜出了我前一段的担忧,心里也释然了不少,便说道:“前几个星期没你的音信,真是挺担心的。”
说道那几个星期,培真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难以琢磨,如若说是苦笑,毋宁说是一种骄傲。他的头向后一甩,用手捋住额前的长发。我忽然记起,以前的培真留的都是短发,现在这样子却是第一次见着。
“看看这儿,”他轻松地说着,还眨了眨眼睛,示意我向右眼上方,发际线处看去。那里有条一寸多长的伤疤。伤疤应该是新的,没有完全长好,还带着淡粉的颜色。
“拜‘给所有人自由和正义的国家
’所赐。”
培真看着我满脸的惊诧,放下手,让头发又盖住了伤疤,淡淡地讲来:“在旧金山一上岸,就碰见个移民官。他看着我不顺眼,说是我穿得太破,又坐的是统舱,怀疑我是工人而非学生。我气不过,就和他顶了起来。他就把我给扔到移民监狱里,等着驱逐。”
“你知道的,这坐监狱的事,我现在是家常便饭了,也不在乎。倒是另几个同船的中国学生,也给扔进来了,都急着写信想办法,把我也算了进去。”
“那你怎么没给我写信?白牧师说不准也能帮上忙的。”
“友然哥,你这话就错了。我来美国,既不是讨饭也不是做猪仔。他们的学校收了我的人,也收了我家的钱,他本就应该请我进来。要找人也应该找波士顿大学的人,怎么关你们的事?”
“我就拿在北京监狱里的办法和他们斗。学校的信来了,他们也知道自己理亏,一定得放人。放之前,他们可能是看出来我领着大家和他们对着干,就暗地里让一起关着的一个不知道哪个国家来的家伙揍我一顿。他们本来是想做得不露馅,可我偏没给他们机会。打就打,打完了我们倒成了朋友,大家还都留了个纪念。”
“本来我想等这疤长好了再来见你,免得吓着你。后来想想,也算不了什么,老没我的信儿,反倒更让你担心。把头发留长点也看不出来了。”
他必定是看出我脸上还满都是不安,就又轻松地摇摇头安慰我道:“友然哥,你别担心。我没事的。不过倒是你自己要多保重。这儿终究不是咱们自己的地方。你有白牧师这家人,虽是不同,不过,”他顿了顿,语气也变得低沉,“不过,有些决心你即使现在不下,最后也是躲不过去的。”
见着培真的事我没有告诉白牧师或是伊莎白。隔了几天才假说他托了同学捎信,报了平安。白牧师做何想,我猜不透,可伊莎白必定是看出了我有心事,不过她只如往常一般,并不追问,而是耐心地等着我,等我自己准备好。
二零年的感恩节和圣诞节,我想请培真来榆园,他都推辞了。到了二一年的头上,眼见着春节将至,我却是连请他都不敢请了。
那阵子我和白牧师一家都在忙着排演莎士比亚的《暴风雨》。这是莎翁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剧,虽貌似轻松欢快,满是神话般的幻境,可内里却是藏着陈浆老醸,回味绵长。前一个学期,我在基特里奇教授的课上便学了这出剧。那课上到最后,也是要排演一出剧目在桑德斯剧院上演的。我的课虽上得很顺利,可要说登台,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个胆量。
而这次却是不同,这是伯金斯盲校推出的节目,由盲童、教师和学校的友人共同出演,自然意义不凡。我本只是想试演一个不用说话的小精灵,可白牧师与伊莎白都劝我放大胆子,至少也试一个大臣。谁知一试,却是越发不可收拾,竟然被剧团的导演径直安排了那不勒斯王子斐迪南的角色。不知是巧合还是特意的安排,伊莎白的试演得着了米兰公爵女儿米兰达的角色,而白牧师,仍是她的父亲,被废黜的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
这出剧我实是早已烂熟于心,而此时的排演更多的则是与伊莎白的默契。起初,我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心猿意马,更多地是看着伊莎白动情也动人的表演,而自己无法入戏。
直到一天,白牧师提醒我,既然眼中伊莎白的影子在分我的神,或许闭上眼睛反而就好了。我按照他的提醒去试,果真心静了很多,脑子里虽然一边想着台词,一边想着自己的举手投足,一边想着对面的伊莎白,却正是让我们彼此都在黑暗之中找到了那心无旁骛的默契。此后伊莎白把她的卧室改成了舞台的样子,码放上道具,帮着我们熟练于心。
我记得腊月二十九那一日是个礼拜天,白牧师下午出门了,只留下我和伊莎白在家里对第四幕和第五幕的台词。这第五幕的结尾,米兰达和斐迪南有一段对弈棋局的戏,我们尚未试过,在棋盘边一边对话,还要一招一式做得惟妙惟肖,却是个难点。
正要开始试排,却听见敲门声传来,下楼一看原来是大维兄登门来拜早年。他因为学业出众,得到了谢尔顿游学奖,不久便会启程赴德国继续深造,所以这次来既是拜年也是辞行。
“德国虽然战败了,可做学问还是一流的,”他兴奋地对我们说道,“而且现在因为马克贬值,在剑桥不到一个星期的房租在那边能撑一个月不止。
不少原本去英法的中国留学生,现在都转去了德国。表兄也决定去了。”
听说陈先生也即将离开,我心里不禁又是一阵惋惜。我这人原本便不善交际,好不容易交的两个朋友就要去德国,而培真虽是来了美国,却也是隔阂日深。我心里想着这些,只管自己沉默着,倒是伊莎白帮我接上了话,“大维,你去德国还是接着学哲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