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人这段话语气铿锵有力,如金石掷地。我听着,虽不尽懂,但仍觉着全身血液沸腾。身边的培真虽是没有说话,我却能看出他身子微微地晃动,显来也极是激动。
屋里一阵沉寂,父亲没有答话,只能听着一阵轻轻的金属与木器相碰的声音,想来是父亲点起了水烟。此前两位长辈说话间,我并未感到周边的寂静,而此时在沉默中,哪怕是竹叶的婆娑或是身边培真急促的呼吸声便都听得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终于又开了口,缓缓地说道:“看来你说的也不错,这世道也真的变了。但愿如你所说,以血启蒙,让独夫民贼为鉴。可我是怕,一旦开了血戒,便不可收拾,仍是冤冤相报、以暴易暴,唯有生民涂炭了。”
“前清最后那几年,朝廷昏暗,可至少还算太平。这民国才几年,仗可没少打。咱们都是迟暮之人了,只是盼着后生们长大时,国家也能太平。你今日能与我如此推心置腹,我自是感激。这都是千万人生死的大事,我自明白深浅。你只管去南充好了,我虽帮不上什么,总是不会坏你们的事。”
“那你自己是要明哲保身了?”罗大人的话虽是尖锐,声音里却是带着善意。
父亲叹了口气:“老兄,你有三个儿子,可我们李家就是友然这一脉单传。我没得慷慨就义的本钱,明哲保身也是不得已啊。”
罗大人没有说话,但我猜必定是在点头称是,接着便听父亲问道:“今日便住下吧,也好让年轻人多多亲近。”
培真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捏了捏,眼睛里又是一阵欣喜。谁知罗大人接下来的话却是给我们都浇了冷水。
“今日不住了,我想趁着天光再赶段路。今日大事该办的、该说的,都妥当了,今后培真做了你李家的女婿,自少不得走动。”
罗大人说得虽然平淡,我却能感出身旁的培真身子一震,怔在那里。我本不知该不该告诉培真这事,此时却是被他父亲自己说了出来,也难怪培真惊异。他此时脸上阴晴不定,便僵在了那里,可我却突然想到父亲说不准会即刻派人唤我们,便一把拽他起来,不由他争辩,拖着他弓腰跑过园子。
园门刚才已被我撑坏,此时倒也方便,不用费劲我俩便钻了出去,穿过废弃的院子,一路奔回了书斋。这一阵急奔,两人都是喘息不已,扶着书架,弯下身子,费力地平复呼吸。喘息片刻,培真抬起头,眼睛里似是还在询问着那突如其来的消息。
既然罗大人都已经说了出来,我便也不想再瞒培真,便笑着道:“培真,我父亲说了,要把我家幺妹嫁给你。咱们以后就是亲戚啦。”
听了我的话,培真脸上的神情却是难以琢磨,既不是喜悦,也不是疑问,却更像是无奈和惆怅。我本想问他是不是不高兴,可话到嘴边,却是又被我吞了回去。
我没说话,培真却是开了口:“令尊说喜事成双,那必然还有一门亲事。我也有个妹妹,比我小两岁,我看咱们爹爹是约好了两门亲事一起定的。”
这一日,我心里想过几次幺妹嫁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却是一直未有想到自己也在喜事的约定之中。我先是一愣,正待想出些合适的话,却是看见老管家快步跑了来,唤我和培真去前厅。他见我二人神情古怪,又发现培真身上的尘土,便猜出了几分,忙着帮培真擦拭衣服,还小声地嘱咐我切莫说漏嘴。
看见我二人,罗大人先站了起来,脸上满是笑容,父亲也难得地露出微笑。两位爹爹似乎还不愿说破定亲之事,只是问了问在书斋里看了什么书,谈了些什么功课。我和培真小心作答,不时偷眼互望,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稍事寒暄后,罗大人便带着培真告辞,我也随着父亲相送。来至大门外,父亲和罗大人拱手作别,培真便也向着我说道:“友然哥,后会有期。下次再向你讨教功课。”我不知他这话是客套亦或还有深意,便也只喃喃地答道:“一定、一定。”
此时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我本想从父亲处再询问些两家结亲的事,可父亲却说这日待客倦了,晚饭前不要打扰他。
从上房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屋,从前厅旁的甬道绕回到了竹叶婆娑、山石掩映的园子中。后园的竹林边上有奇石砌就的小假山,之上是可以远望的茅草亭。亭子的一边有一尺多宽的竹凳,蜷起膝,便足够躺下。
记着那日午后,天上密布着鱼鳞般的云,虽然看不大见太阳,但西南方天上的云块比别处的都亮,看上去热热的,每块云的边脚上都透着淡淡的彤色。盯着那片云,看了不一会儿,便觉着眼睛乏了,眼前仿佛也只剩下了一片白光。可是闭上眼睛,却是没有丝毫倦意,原本被周边景色所湮没的思念,又袭上心头。
我想起了伊莎白。若是我娶了亲,却如何对伊莎白和白牧师解释?那时的我并非真正明白婚姻或是爱情,我心里至少能觉出我对伊莎白已有了一份情。
想起她,心里便有一种暖洋洋、热融融的感觉。就像喝下去一杯酒,先是心里热了,然后那热流慢慢地散入脏腑、骨骼、经脉、四肢,全身都飘了起来,眼前却是愈发的混沌。
那混沌中时而也会显出如星光般的几点光亮,光亮变强了,变大了,融在一起,浮现出伊莎白的剪影,卷曲而下的长发,柔美的额头,温婉的双唇、还有那双永远凝视远方的双眸。
我闭上眼睛,她的容颜却是变得愈发真切。我心里默默地念起我们之间的通信,指尖能觉出划过盲文点字的触感,空气中似乎也能闻到那些我寄给她的草木的芬芳。无论我向着何方祈祷,伊莎白的身影总是能如期而至,便如有超凡的感应一般,不可抗拒。
那个下午,躺在长竹凳上,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一个娇嫩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唤着“哥,哥哥”,伴着声音,两只柔软的手开始推动我的身子。
睁开眼,却见幺妹已站在我身边,笑吟吟地看着我。
“哥,你怎么在这儿睡啦?爹要知道的话,会骂你的。”
幺妹这年不满十二岁,无论身材或是长相还是个小姑娘,脸上也满是稚气,两个眸子探寻地望着我。
我故意地绷起脸,压低了声音道:“我才没睡呢。我在想事儿,小孩子不懂事,别瞎说。”
幺妹鼻子里哼了一声,嘴撇一撇,在我脚边坐下。
“你也没多大。我看你不是在想事,怕是在想媳妇吧。”
这两个字像是一羽鸣镝,嘭地射入我的心头。我全身一震,坐了起来。
“哈,看我说中了不是,”幺妹一脸挑战我的笑容,又接着说道,“哥,你说娶媳妇是啷个样呢?”
方才我心中明明想着的是伊莎白,可一旦听到“媳妇”这两字,便觉着像是碰到了污浊的物件,哪怕在同一刻一起想起,也不免会玷污了伊莎白冰清玉洁的名声。
有这许多念头,脸上也自然是阴晴不定,幺妹看了出来,便好奇地问道:“听娘说,爹答应要给你娶罗大人家的姐姐,你怎么不高兴呀?”
我心里不快,便嗔道:“我又没见过她,有什么可高兴的?这事爹和嬢嬢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