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皇帝身后的小寺人,身段玲珑。寺人衣裳粗笨,在她穿来却是纤腰一握。雪白的面皮,眉目描画得极是精致,嘉语瞧她也不闪避,嫣然一笑,两个梨涡,俏皮又好看,并无怯意。
她知道她的身份,嘉语下意识想。要不是有萧阮,她第一眼看到的,该是这个精致的小美人。
但是不经主子允许,哪个奴婢敢随便开口。嘉语的目光转向皇帝,皇帝面色微红,轻咳一声,说道:“朕说错了,是三娘心善,惦记明月,隔三差五去探望——前儿清河王叔父,不也是三娘带过去的吗?”
这是逃避!嘉语悻悻地想。
却听萧阮道:“三娘子还真是大忙人,才下文津阁,又去德阳殿。”
这时候天色将暮了,有晚风徐徐吹过去,和着萧阮的声音,倒像是有什么乐器在响,也许是钟琴,或者是零落的星光,不不不,是月光,那须得是初一的新月,明锐,清亮,不像十五十六那样蠢胖蠢胖的。
但是这句话,嘉语不能不反驳——皇帝既然能够知道清河王去过清秋阁,那么去清秋阁的时间也不难知道。她不能说这个谎,在皇帝心里失分:“我没有去德阳殿,我从文津阁下来就碰到了清河王。”
皇帝“咦”了一声:“朕还以为三娘在母后那儿,顺路带了清河王去探望明月,怎么,清河王去清秋阁,竟然没个带路的人?”
嘉语心里“咯噔”一响,到这时候,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入了彀。
嘉语捋起袖子,皓腕上素白一双银镯子,寻常样式,寻常工艺,实在不值什么。只是这些贵女都不傻,要直接说她的镯子不值钱,万一她任起性来要斗富,可不是人人都承受得住——南朝那个和国舅斗富的石崇什么下场,大伙儿心里有是有数的,真要斗,那也得他们自家人斗。
果然,姚佳怡不负众望:“真是小玉儿做了贼?”
这句话不好答,如果说小玉儿是贼,姚佳怡回头就能和太后告状,太后还能留个贼在儿子身边?妥妥地跑不掉一个杖毙。要说不是呢,那么昨晚一场闹,毫无疑问,是嘉语无事生非了。
能问出这样的话,姚佳怡自个儿心里也小小得意。
“怎么就传出小玉儿是贼的话来了,”嘉语却笑吟吟,矢口否认,“昨儿连翘葳了脚,陛下让小玉儿和小顺子送我。我回玉琼苑才发现镯子不见了。当时可急,连翘不能走,锦葵又不知我走过哪些地方,也是没法子,才去式乾殿请小玉儿小顺子陪沿原路找找看,结果怎么着——姚表姐要不要猜猜看?”
嘉语这信口胡说,可是一群贵女又不可能把传闲话的人带出来作证,也只能由着她信口胡说。
姚佳怡怕嘉语给她下套,犹豫了没接口,倒是郑笑薇一脸天真问:“怎么着?”
在这许多贵女中,除去贺兰,嘉语最熟的其实是郑笑薇。郑家女子多美貌,一家有女百家求,还都不是寻常人家。就她所知,李家和卢家为了争娶郑笑薇的姑姑,就起过大冲突。不过郑家门风很不怎么样。郑笑薇没有进宫为妃,倒是配了个宗室。后来天下大乱,又落到了周乐手里。郑笑薇在周乐跟前很得宠,嘉语在渤海王府见过她,妩媚一如从前。
这时候听到她问,不由莞尔:“小玉儿得罪了姚表姐,正怕得要寻死。”
“什么!”惊叫的是陆靖华。
“你胡说!”
这自然是姚佳怡。昨晚小玉儿和她的冲突在座有目共睹,要说小玉儿没得罪她,任谁都不信,要说她以后不会找小玉儿晦气,也是谁都不信,要说小玉儿不怕她,只怕连姚佳怡自个儿都不信了。
姚佳怡这厢不过是懊恼自己又捅了嘉语这个马蜂窝,贺兰却是心惊。幸而她先来一步,要是嘉语揪住镯子的事往下说……不过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且让她威风,她威风也不过就对付得了姚佳怡这种蠢货,她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从前这个时候,她根本不在宫里。没有预案,她就不信她还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够全身而退。
就听嘉语侃侃道:“我也琢磨着,姚表姐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小玉儿不信啊。要真让小玉儿寻死了,就算陛下不怪罪姚表姐,表姐面上也不好看,”嘉语叹了口气,“谁叫我心软呢,就算姚表姐不喜欢我,谁叫咱们是亲戚呢,就算是为了表姐的颜面着想,这事儿我也不能不管。”
“你!”姚佳怡咬牙,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于璎雪怯怯道:“可、可是……三娘子也不能污人名节啊。”
“污人名节?”嘉语像是吓了一大跳,“于娘子这话从何说起,我污谁名节了?”
“小玉儿……如今满宫里都传小玉儿是贼呢。”于璎雪声音越发小了。
“哪有这么蠢的人啊。”嘉语道,“小玉儿是陛下身边的人,至于眼馋一只素银镯子吗?谁会信这种谣言——于娘子你信?”
指名道姓问到这种程度,于璎雪还能怎么着,只能赶紧摇头。
“就是了,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啊,”嘉语拍着心口,如劫后余生,“我当时也是胡乱找个借口,把小玉儿带回来开导,费了好多口舌才让她信了姚表姐不会加害她。也是好人有好报,安置完小玉儿,连翘就和我说,镯子找到了……难为这丫头,瘸了腿还记挂着给我找东西。”
被硬生生栽了这么大一个赃到头上,对方还洋洋自得说“好人有好报”,姚佳怡肺都要气炸了,客套话也懒得说,起身就走。才到门口,就和人撞了个满怀:“表姐!”却是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