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寔挥手,让两个儿子出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落泪:陈寔陈仲弓,向来是代表大贤的名字,可如今想来,却不值狗屁,狗屁不值……
人死不能复生。可再去寻找,却连坟冢都无。
几日后,陈寔踏入女儿的夫婿家,发现这里人去楼空,只有那些边角磨损的石板,昭示过此处曾有人生活过。
“爹爹,你决定离开?”陈纪、陈谌跟在陈寔身后,发现陈寔竟然苍老很多,乌黑的头发白了一多半,皱纹也爬满了额头、眼角。
“沛相赋敛违法,我不愿居此位。”陈寔嘲笑自己,嘲笑自己解印而去都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解印绶,归乡埋葬哀思。
陈寔面对从颍川各处来求教的人,发现心中名利愈发淡薄,而处世之准则也愈发模糊起来。
党锢之争,他不愿避祸,甘愿就狱,当众人的依仗。中常侍——宦官张让的父亲归葬颍川,他却不顾其他名士眼光,独往吊唁。
众人不解,可后来宦官再诛杀党人之时,乡间士子因为他的一念之举,得到了全宥,他当时受的非议,才被人体谅。
贤德、盛名、车水马龙往来的士子……没有一样可以再激起心中的欢乐。
虚有其表的世间万象,都在内心无法停止的自责中粉碎。
他闭门谢客,寂寞地独坐数年,才因寻找到亲生兄弟得了解脱。
双生子,为不祥。
昔年贫困的陈家同时降生了两个儿子,陈父以违天命为由,让陈母丢弃次子,可陈母私下将次子送人,又将他抚养长大。在她死前,才将这秘密透露给他,让他寻到弟弟,好慰她在天之灵。
看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弟弟,他忽然找到了寻觅已久的答案:弟弟可以变成他陈寔,而他自己,则可以消失在茫茫人世,尽情地放逐,直到完全遗忘,直到把对那家人的仇恨都丢在脑后,直到心目中的女儿,再度绽开微笑。
他消失了。陈寔却还在。隐居多年的弟弟担任着替身,闭门悬车,以栖迟养老为名,不见外客,享受本属于他的天伦之乐。
欠了就要还。所以把欠弟弟的,还给弟弟。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衫,从颍川步行而出,从夏天走到秋天,又从秋天走到冬天。河东、河内、豫州、冀州、兖州、徐州、青州、荆州、扬州……
带着从饥乱人群中拣到的纵世奇才郭嘉,他最终来到了并不安稳的并州,流浪各郡后,定居在黄河北边的九原。
凛冽的野风、幽幽的长草、迅捷的胡马、湍急的河流。
心有些倦了。身体也倦了。
他躺在九原那间破旧的房屋里,数着女儿离开自己的日子,而身旁瘦弱的郭嘉则用稚嫩的肩膀担负起两人的生计。直到有一天,一个男装打扮的小女孩,毫不客气地冲了进来。
“如果天下大乱,先生又怎知自己能死在王土之上?”
小女孩笑得狡黠,而她旁边的高大少年沉默不语,胸中自有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