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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凄惶英俊(第2页)

路二道:“你这骚婆娘,就知道盯着那年青齐整的看。那老的身上背着的褡裢,才是宝贝。我这些年在外面,也识得些门道。他从马上拿下来时,身子绷紧,可见重量不轻,里面必定有金银。”

金三娘一指戳到他额头,啐道:“有金银又怎么样?你还敢杀人谋财不成?这两个人身上都带着刀剑呢。”

路二道:“难道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飞了?你整日埋怨我不合前天进货时,到潘家赌坊玩了两手,折了本金,却不知我也是为家里打算,想着若能把那八钱银子翻上几翻,年货都不用愁了,谁知道手气恁差。如今手头一点现钱都没有,若不想些活路,以后日子怎么过?”

金三娘眼睛一转:“我倒有一个稳赚不赔的主意。”

路二催道:“快说。若果然成事,我给你打个二两的金簪子。”

金三娘道:“村西的林嫂昨天进县城卖绣花手绢,她说城门上新贴了画影图形,要捉一个云南的反叛,报信就有二百两银子。据她说,那图形上的男人,看着年轻得很,竟然比刘财主家那个小姐还漂亮。”

路二道:“那又怎么样?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天下这么大,叛贼哪里不好去,偏偏就撞到我们这个小庄子里来?”

金二娘咯咯一笑:“我看那个年轻人,容貌美丽不说,吃东西慢条斯理,喝酒还用袖子遮着,断不是个马贩子出身。就算他不是那叛贼,也必定是大户人家子弟,不定犯了什么事,偷着跑了出来。现在天色已晚,他们肯定是住在这里的了。他们安顿之后,你就偷偷去告官,就说是发现了叛贼,让差役连夜赶来捉人。你想那图形画得能有多精确?又是晚上,差役们怎能分辨真假?必是要带回去审讯。那时候我们趁乱得了他们的行李,岂不是好?所谓官字两张口,纵然他们能折辨清楚,我们也早就远走他乡,消消停停受用了。”

路二一听,大喜过望,扳过金二娘肩头叭地亲了一口,赞道:“原来我老婆不但漂亮,还有这般计算。”

“死鬼,猴急什么,小心客人听见。”金二娘一把推开他:“咱们得进去了,省得他们起疑。”

皇甫少华主仆当晚果然便在这野店留宿。老板娘殷勤服侍,给烧了热水洗脚。奔波一日,皇甫少华头一挨枕头,便沉沉睡去。吕忠是老年人,睡觉本来警醒,兼之白天看到通缉图形,格外小心。半夜里,遥遥听到沉闷的响声,一惊坐起,侧耳倾听,似乎是马蹄声,赶紧推醒皇甫少华。两人本是惊弓之鸟,睡觉都不脱衣服的,登时跳起,拿了行李便向外走。那金三娘守着门口,见他们出来,一把扯住吕忠褡裢,叫道:“客官哪里去?”

吕忠见她衣冠齐整,已知她夫妻必然暗中算计,一脚踢开。金三娘滚倒院中,捶地大哭。皇甫少华心下不忍,向吕忠道:“和她一个妇道人家计较什么?”

吕忠听外面声音益发切近,来不及回答,拉着皇甫少华从后门闯出,劈面碰到路二领着几个差役掩到后门,刚刚下马。皇甫少华此时已经明白是路二告密,心中恼怒,当先一脚踢在他胸口。这一脚力道不轻,路二肋骨登时折断数根。他本来要喊“这就是叛贼”,一口气吐不出,噎在喉中,骨碌碌滚进旁边的脏水沟里。可怜这两夫妻,一番计算,到头来不过是一人收获了一脚。

差役们抽出单刀,呼喝着冲上来。皇甫少华自幼习武,哪里把这几个人看在眼里。他是官家子弟,不愿意杀伤官吏,剑不出鞘,左冲右突,瞬间撞倒几个差役,拉过马来,和吕忠一人一匹,趁前门的差役尚未赶到,夺路而逃。夜里不辨道路,只觉□□坎坷不平,面上树枝纷披,却是进了山林。好在两人骑术精湛,看看奔到天亮,已经把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两人下马,掬了些溪水喝了,让马就地吃些野草。皇甫少华攀到附近一株大树顶上四望,只见远峰拥围,视线之内,并无烟火人家,方知自己身处荒山之中。他下来和吕忠计议,如今既然画影图形已经悬挂四方,乔装商旅周游州县,已不可行。不如索性弃了马,躲进深山中去。

两人望着山峰密集处进发,一开始还偶尔能碰到猎户,渐渐地人迹杳绝,幸而皇甫少华出逃时,不愿舍离自幼所习武器,包袱中暗藏弓箭。他箭法精绝,猎些松鸡野雉,尽可充饥。皇甫少华当初习箭之时,只道将来可以凭此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何尝想过有一天要靠这门本事吃饭?亡命山野之间,回思朱门绣户,锦衣玉食的岁月,宛如隔世。

睡觉却艰难得多,树下多蛇虫鼠蚁,只能在山石凹洼干爽处露宿,碰到雨雪的天气,彻夜难眠。随着山势渐高,晚上寒意益发彻骨,两人把包袱里所有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依然瑟瑟发抖。皇甫少华年轻力壮,血力充盛,虽然辛苦,还能坚持,吕忠到底年纪大了,打熬不住,日渐憔悴。他不愿意连累少爷,始终不出声。直到一日正走路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昏晕过去,皇甫少华方才惊觉。吕忠醒来,努力站起,却几次摔倒。他知道自己不中用了,要皇甫少华把自己留下,一个人入山。皇甫少华哪里肯听,把吕忠抱到一个山洞里歇息,自己出去,看能否寻个猎户人家,讨些热汤药草。他知道吕忠这病,必是冻累所致,如果能找个人家,好好休息一下,便有生机。

此时他们所处,已经接近山峰顶端,崖壁参差,景色奇绝,流泉飞瀑间杂其中,白云缭绕宛然脚下。皇甫少华无心欣赏,一气登上山顶,四面环望,见后面是来时道路,前面右面俱和险峰相连,独有左面下临深谷,雾气氤氲,看不清深浅,只有一群短尾猴,攀藤附葛,嬉闹追逐,见人亦不走避。皇甫少华正在绝望,忽见崖下窜上一只猴子,爪子上抓着一个褐色的东西。众猴都来哄抢,登时把那东西四分五裂,各各抓了一块,咀嚼起来。

皇甫少华心中一动,仔细观瞧,见那褐色的东西倒像是一块干粮。猴子再聪明,也做不出这东西来。难道谷下竟有人家?那猴子既然能上来,我当然也能下去。他急于救治吕忠,不顾危险,掀起袍子系在腰间,拉起崖边最粗的一条青藤,试了试劲道,见尽可承受自己重量,便贴着陡峭的石壁,手握藤条,脚蹬石壁凸出之处,倒退着滑了下去。

石壁上长满苔藓,滑不受力。皇甫少华越滑越快,眼看下面云雾缭绕,也不知道还有多深,不禁害怕起来,手上用力,想要减缓速度。他下坠之势,何止千钧,那藤条承受不住,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皇甫少华手上一松,身子后仰,头上脚下,从空坠下。皇甫少华大脑一片空白,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血都涌向头上,涨得生疼。他手臂本能地四处捞摸,却什么也抓不到。隐隐听到似乎有人惊呼了一声,还来不及反应,腰背处突然剧痛,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来,只觉全身火辣辣地疼痛,腰背犹甚。他勉力睁开眼睛,见一个方面大耳,粗衣布衫的青年,正躬身在自己身上推拿。皇甫少华暗道“侥幸”,看来那山崖并不如想象中的高,不然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那青年见他醒来,甚是欣喜,停了手,扶他半坐起来,问道:“兄台何方人氏?如何从崖上跌下?”虽然带有川音,说的却是官话。

皇甫少华游目四顾,见自己所处的,正是上面看到的山谷。大概是因为四面高峰挡住了寒风,这里虽然已经深秋,却并不寒冷。对面山峰上湍流倒挂,地上都是三尺来高的长草,间有矮树,结满浆果,明艳耀目。自己就倚靠坐在一株果树下。他情知是面前这人救了自己,不愿意欺骗恩人,又见他虽然穿着粗陋,但是英武非常,吐属文雅,并不像普通山民,忍着疼痛,拱手作礼道:“在下复姓皇甫,双名少华,山东人氏。家父讳敬,本是云贵总督,不料出征百粤被擒,被奸臣诬告投敌,满门获罪。小弟为了鸣冤雪耻,带了一个老家人逃进深山。家人病倒,小弟意图找个人家讨些药草,不料竟然失足跌落悬崖。”

那人见他不过十五六岁,长得龙眉凤目,唇红齿白,本已经很有好感,听他坦诚自陈是罪臣之后,更是动容,道:“原来是将门之后,失敬,失敬。老大人既然蒙冤,将来必有剖白之日。”

皇甫少华见他听到自己身份,既不惊讶也不鄙视,暗暗称奇,问道:“兄台定非常人,不知何以在这荒谷之中居住?”

青年微微一笑,答道:“小弟熊浩,字友鹤,本来家居成都。”

原来这熊友鹤乃是江陵世家,曾祖父曾经做过先朝一品。后来战乱纷起,朝代更替,祖父及父亲两代,便迁回成都乡下,守着祖产,耕读自娱,不再出仕。熊浩酷爱打抱不平,在乡里时,凡见到孤儿受欺,寡妇受侮等事,莫不仗义出手。他自幼随父读书,不务圣贤之道,却喜方外之书,尤其对唐人剑侠传奇等爱不释手,常道蜀中自古多仙侠,如今岂无异人,暗存寻仙访道之意,只为父母在堂,不便言明。待父母一去世,他便将祖产变卖,一部分留作路费,剩下的分给乡民,一琴一剑,飘然远去。数年来,他踏遍蜀中名山大川,终于在峨嵋山后的无名谷中,访到一位高人,苦求数月,方得其收归门下,学习剑术及吐纳之法。他身为弟子,供养师尊,每个月出山购买粮食用品。这日,他自外负粮食回谷,见一只猴子一路跟从,便扔了一块干粮给它,不料不久,空中竟跌下一个人来。眼见皇甫少华下坠的势子极快,落地必死无疑,他急抢上前,一掌击在皇甫少华腰背之间,把他推得转了方向,斜斜落地。因为这一掌消解了大部分下坠的势头,皇甫少华方存得性命,只是受了些擦撞的外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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