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世间有八苦,其中之一就是“爱别离苦”,亲人、朋友无论有多么不舍,总还是免不了离别之苦,可叹世人太执着,总是割舍不下。
终于,他轻叹一声,将这封书信留在书案上,起身走出寝宫,直奔马厩而去。
老马赤离刚刚睡了一觉起来,正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吃着夜料——马无夜草不肥,西域的马倌都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们不辞辛苦,每晚都要起来一两次,给马加一些草料。
现在,马倌已经回房间睡回笼觉去了。玄奘站在赤离的面前,充满爱怜地抚摸着老马身上赤红色的鬃毛:“赤离啊,你身上的毛比以前柔顺多了,看来这段日子,精神恢复得挺好?”
老马喷了几下响鼻,算做回答。
玄奘笑了:“真可惜,你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享清福,咱们该走了。”
说着,伸手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缰绳。
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四周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玄奘牵着老马,踏着月光,步履轻快地离开了高昌王宫。
不辞而别,虽然多少让他有些无奈,但并没有带给他太多沉重的感觉。对于高昌而言,他只是一个过客,离开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怎样离开,那倒无关紧要。
他不知道,就在离他不远的一座宫殿中,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隔着窗棂望着他,那双眼睛所表达出的感情是复杂的,既钦佩,又带着几分嘲弄。
“他终于决定悄悄走了,”她对身边的侍女说,“只是,他真以为自己能走得了吗?”
马蹄得得,在暗夜中发出轻脆的声响。
赤离一路小跑着,驮着玄奘来到玄德门前,被城门前的守军拦住。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将领走了过来,玄奘认出,这就是那个向进城商人收取贿赂的守将车歇,他勒住了马缰。
车歇也认出了他,惊呼道:“原来是玄奘法师!”
玄奘朝他点点头:“贫僧要出城,劳烦施主将城门打开好吗?”
“这个……”车歇脸上现出为难之色,“法师,不是小将不给您开城门,实在是……”
他抓了抓脑袋:“已经接到大王的命令,没有大王手谕,任何人都不得放法师出城。”
玄奘骑在马上没动,他在想,要不要相信这个守将的话。
车歇接着说道:“法师硬要出城的话,小将也不敢阻拦,只是……只是……小将的性命……”
玄奘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这样子,国王已经做了防备,今夜想要偷偷溜出城是不可能的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单掌竖在胸前,朝这位年轻守将施了一礼,便勒转马缰返回寝宫。
刚刚走到通往寝宫的花径上,玄奘便停住了,因为前面又有人挡路。
是阿依那,她换上了一条轻柔的长裙,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显然是在等他。
“都这么晚了,王妃怎么还在这里?”玄奘问道。
“我在等大师回来,”阿依那的眼中充溢着盈盈笑意,“我自嫁到高昌以来,从未在夜里出过宫,所以很好奇,想问问法师,王城的夜色如何?”
“一般吧,”玄奘淡淡地回答,牵马继续往前走,“请王妃让一下路好吗?”
“你们僧人都这么不客气地叫别人让路吗?”阿依那水蓝色的大眼睛里盛满迷人的笑容。
玄奘转身便走,通往寝宫的道路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这只不过是最近的一条罢了。
“法师何必费这个劲呢?”阿依那在他身后悠悠叹道,“你明明知道,大王是不会放你走的。其实现在的你就和阿依那一样,都是老牛掉到枯井里,有什么本事可使呢?”
这个比喻不错。玄奘并未停住脚步,而是边走边想,我现在就是一头掉进枯井里的老牛,无论怎么折腾都难以出离。
“既然命中注定,无论如何都走不了,法师不如随缘,就留在高昌弘法布道吧。”阿依那接着说道。
玄奘终于停住了脚步——布道?好吧,这个夜晚就给你布道了。
“王妃刚才说到老牛,贫僧在蜀中的时候,倒是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玄奘盘坐在花径旁的一块石头上,就像在法坛上讲经一般,阿依那和两名侍女围坐在一旁,双手抱膝,听他讲故事——
有一头老牛,不小心掉到了一口枯井里,井很深,它怎么也上不来,只得不停地叫着,希望主人来救它。
主人来了,看到这头老牛,心里也很着急,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把牛弄出来,结果都无济于事。
后来有人告诉他,这头牛反正已经很老了,也干不了几年活,倒不如活埋了它,结束它的痛苦。
主人虽然心里很难过,但终于同意了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