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印度堪称世界的中心,拥有着全世界最壮观的建筑:在巴米扬谷地,人们开凿了巨大的佛像;在帝国的首都犍陀逻,一座巍峨的白色浮屠伫立在山谷之中,远方的商旅们到达谷地时,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顶巨大的华盖在风中转动,那长长的经幡如同一面面旗帜,诉说的不是佛法,而是帝国的强盛。
在这里,能够看到来自世界各国的人们——罗马人、波斯人、印度人,都在这里汇集,甚至偶尔能看到从中原、东南亚等地来的商人。这里拥有着世界的一切: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东南亚的香料,波斯的宝石,罗马的黄金……各地的美女穿着绫罗绸缎行走在犍陀逻的街头,将这座城市装点成了色彩斑斓的海洋。
这里是佛教的第二圣地,许多大乘佛教的经典在这里诞生,佛经中有很多关于佛陀前世的故事,也都发生在这里。这片土地上还保留了诸如佛陀化缘时所用衣钵等圣物。
同时,这里还是佛教史上两位最伟大的圣人——无著和世亲的故乡,是瑜伽宗的发祥地。
对于瑜伽宗,玄奘还有许多问题不解,这些问题早在长安就困扰着他。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亲耳聆听那些大师们的教诲,以实现他此次西行的愿望了……
玄奘带着希望走进布色羯逻伐底,却被眼前这座空旷荒芜的古城深深震惊了——王城的大半已经成为废墟,映入眼帘的除了断壁残桓,就只有一些简陋的土屋。城内居民极为稀少,方圆四五十里的地方空旷得如同坟场,只有城市的角落处居住着千余户人家。街区几乎也不复存在,没有清晰且宽敞的道路连结,人们仿佛住在旷野之上。
玄奘牵着马,默默地来到王城中央的土坡上,这里是全城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郊野遗址一带众多倒塌的佛塔,以及塔周围齐腰高的杂草。他没有看到僧侣,目之所及都是残破荒废、杂草丛生的旧寺院,在阳光下呈现出倾毁凋蔽的影像。
眼前的情形令玄奘心如刀铰,在他看来,印度既然是佛陀的故乡,而犍陀逻国又是无著菩萨、世亲菩萨和胁尊者的出生地,理应是一个佛教繁荣昌盛、佛学流派众多、高僧大德遍地的地方才对。然而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这里的佛寺绝大多数保持着荒废的状态,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外道神祠却如狐穴一般遍地生烟——
比如,就在距离他所在位置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高大的神祠,神祠前是一些胸挂骷髅的人,他们赤裸着身躯,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距离这座神祠不远处,又有一座红色的神殿,前有火坛,一群身穿红衣的人围着火坛跳舞,身上的汗珠子不停地往下滚落……
此情此景,犹如一盆冷水,浇向他滚烫的心田,让他从头凉到脚。
默立许久,玄奘终于对自己说:还是先去见王吧,或许阿提伐摩和弟子圆觉以及那位来自那揭罗喝国佛顶骨城的向导正在王宫中等着我呢。
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绕城转了一圈,他也没见着宫殿。这里难道不是都城吗?
天黑之后,他终于在城市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座有人的寺院,这座寺院看上去规模不小,却是残破不堪,周围野草丛生。好在里面还有人供奉香火,大殿窗口那闪烁的烛光让远来的游僧顿感温暖。
玄奘立即走了进去。
穿过一眼望不到头的露天长廊,踏进幽深昏暗却依然宏伟的殿堂,玄奘终于发觉,这座寺院里并无僧人,只有一个年轻的守护者——高鼻深目,褐色胡须,面容白皙,身上裹着一袭白衣,看年纪与自己相仿。
印度是个人种的大杂脍,各色皮肤的人都有。进入北印度这些日子,玄奘也逐渐学会了看人,他知道绝大多数婆罗门都是白色皮肤,只有少部分是像他一样的黄皮肤;刹帝利也差不多,有白皮肤的,有黄皮肤的,还有很多是更加漂亮的混血儿;至于黑色皮肤和棕色皮肤的,则是其它种姓的人。
眼前这个年轻人,从样貌和装束上看,估计是婆罗门种姓的耆那教徒。
耆那是“胜利者”的意思,传说是由圣者伐驮摩那创立的,几乎与佛教同时兴起。这是一个反对祭祀,实践苦行的宗教,他们肯定物质世界和灵魂的存在,推崇修炼可以摆脱物质的羁绊而使灵魂得到解脱。在通过与别的教派的辩论中发现逻辑思维形式,主张主观可以决定物质的存在与否,实现有和无的统一。
耆那教分“天衣派”和“白衣派”两大派别,其中白衣派信徒只准穿一件白袍,表示舍弃了人间的一切享乐;而天衣派做得更加决绝,他们拒绝穿任何衣服,整日赤身裸体,以上天赐予的皮肤为衣。
眼前的这位显然是白衣派了。
玄奘走上前,合掌打了个问讯。
“你是个修苦行的沙门?”婆罗门用一双浅灰色微微泛蓝的瞳仁上上下下打量着玄奘,“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我不是什么苦行沙门,”玄奘道,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沉闷和响亮,“我叫玄奘,是远道而来的游方僧,看到这座伽蓝中有烛光,便来投宿。”
“这里早已不是什么伽蓝了,”那婆罗门笑道,“僧侣们都不知去了何方。再过些日子,耆那教徒们就会来这里清修。”
“檀越是这里的守护人吗?”
“是的,”那婆罗门道,“我叫耶尢达,受耆那教徒的委托,看守这座伽蓝,直到他们到来。”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四周围扫了一眼:“你看,这里很清静,很适合清修的人,不是吗?”
当然很清静,玄奘想,只是有些凄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