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既然醉心于大乘瑜伽学说,又说《俱舍》、《杂心》、《婆娑》等经典理疏言浅非究竟说,那么为何还要来学习说一切有部的经典呢?”木叉毱多不解地问道。
玄奘道:“说一切有部是不能被忽视的,当年,世亲菩萨在《阿毗达摩俱舍论》中改变了思考方向,显示出一些经量部的学识,而经量部是倾向于大乘佛教的。玄奘觉得,《俱舍论》中提出有关种子‘识的相续转变’的理论中,隐藏了某些大乘佛教的种子。”
木叉毱多感到不悦:“这就是法师轻视说一切有部的理论,却还要学习并传播的理由吗?为了宣扬大乘瑜伽学说?”
“非也,”玄奘道,“玄奘只是希望能够从各个角度,更全面地了解佛法。玄奘不喜欢大师将大乘瑜伽宗的经典称为邪书,绝非对阿毗达摩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大师,佛法就像是一根金手杖,即使被折成了十八段,每一段依然是纯金的。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
木叉毱多笑了:“一根金手杖,这个比喻好啊。这么说,法师是决心集齐这些碎片,把这根金手杖重新拼合完整了?”
玄奘摇头道:“玄奘还没有这个能力。记得当初在长安的时候,玄奘曾随长安大德道岳法师学习《阿毗达摩俱舍论》,当时就发现这里面有唯识的迹象。怎奈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玄奘知道《阿毗达摩藏》中这些经典的重要性,不愿忽视它们,所以才到这里来,诚心向国师求教,只希望能尽最大的努力,得窥全豹。”
木叉毱多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求学者,一时有些恍惚。作为胜利者,他的眼睛里没有犀利逼人的锐利之光,有的只是深邃与沉静,却足以照见内心,令人不敢逼视。
多年来,木叉毱多已经习惯于佛门各派别间的相互争执,而这种争执中又碜杂了太多佛法以外的东西,使得自己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本源。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多少佛门弟子,是像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样,摒弃一切利益、纷争,坚定地执著于学问本身呢?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取出一部书稿:“这是老僧为《毗婆沙论》所撰的疏,法师若是不嫌弃,就拿去看看吧。”
玄奘合什礼拜,恭恭敬敬地接过书稿。
两人又聊了一阵,玄奘起身告辞,木叉毱多与众弟子一起,将其送到山门外,合掌道别。
看着玄奘策马远去,木叉毱多轻叹一声,对身旁的弟子说道:“这个东方来的僧人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老僧自视清高,小瞧了他,因而自取其辱,怨不得别人。只希望天竺那边的僧人不要小瞧他。”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一笑:“可惜啊,我年纪大了,否则真该跟他一起去瞧瞧热闹。他如果到了天竺,那边差不多年纪的人,只怕无人能与他酬对。”
尚未踏进昭怙厘寺,先听到一阵悠扬的箜篌之声,玄奘心中一喜——索戈来了!
他只猜对了一半,索戈虽然来了,但那吹箜篌的却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十岁的儿子卡吉。
见玄奘进来,索戈忙上前见礼,又喊儿子过来拜见师父。
卡吉停止了吹奏,上前跪下:“悟空见过师父。”
“好,好,快快起来,”玄奘将其搀起,赞叹道,“想不到悟空小小年纪,箜篌也吹得这么好。”
“阿妈让我学的,”悟空自豪地说道,“我阿妈说,阿爹的箜篌吹得可好啦,我是他的儿子,应该像他一样!”
索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儿子应该比爹强才对,”道诚走过来,拉着这孩子的小手,逗他道,“吹箜篌能有什么出息?干脆,我教你几手功夫吧。”
话音刚落,就听索戈道:“还不磕头?”
悟空立即跪了下来,“咚”地一声,就是一记响头。
道诚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他父子二人竟当了真,而且反应如此机敏,当即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归哈哈大笑:“这下道诚师父想赖也赖不掉了。”
“好吧好吧,”道诚苦着脸道,“反正我们在龟兹还要呆上一阵,就随便教他几招好了。”
索戈大喜:“多谢道诚师父。那我就把悟空留在这儿了。”
“太好了!”道通拍手道,“我们可以继续玩捉迷藏了。”
“师父!师父!”道缘跑过来,兴奋地喊道,“外面雪停了!”
雪后的龟兹,空气清新而又冷冽。银装素裹之下,居民区青烟袅袅。乌鸦黑压压地蹲在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似乎仍在沉睡未醒,而一群群的麻雀却在草堆上、屋前起起落落,寻觅着草籽和残羹饭粒。
难得一个大晴天,龟兹人都从屋里走了出来,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着扫雪。因为都是土砌的房屋,如不将积雪清扫干净,天气一转暖,融化后的雪水浸泡墙壁,就有坍塌的危险。扫雪的人呵出的热气雾一般围绕着脖颈周围,稍倾即在毛发上凝结成一层白霜,与冻得通红的鼻尖、双耳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