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格外迷离。
其实C市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都迷离,因为它是一个污染严重超标的重工业城市。为了保护祖先们给我们留下的历史文化遗产,这个城市盛产烟尘的工业区不得不绕过一座拥有大量棺材的古建筑遗址,从而建在生活区的上风口。于是每次刮风时工业区的烟尘都能最大面积地成功覆盖整座城市,以至于C市根本没有条件不迷离,区别只在于有时候它有点迷离有时候它分外迷离。
我想也许不久的将来,C市的居民们就会因为环境污染集体死翘翘,然后现有的生活区又成功地变成一个遗址。我们的子孙后代为了保护这个遗址的原貌,只能含着热泪再一次将工业区建到生活区的上风口,以此类推,早晚有一天,C市将会变成全中国古遗址最多的城市,从而实现它的夙愿,成为一个有实力的历史文化名城。
霓虹灯从我眼前快速闪过,秦漠右手离开方向盘,看起来像是要拿碟放歌。车里的气氛有点沉闷,无声的速度总令人感觉沉闷,让人急于挑起话题。但当舒鸣的《因为想你才寂寞》在这个狭窄而快速移动的空间里响起时,我深深懊悔自己此前没有对这个爱吃川菜的广东歌手进行更深层次的研究。
这首歌是这么唱的:“……因为想你才会寂寞,因为爱你才会难过,听到你的名字都会让我失措,因为想你才会沉默,因为爱你才会落寞,我们的故事不想对任何人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念着我,还是选择忘记当做是解脱?你还会不会想到我,你还会不会继续爱我,再见面的时候是拥抱还是错过?”歌写得又辩证又有逻辑,并且所有歌词都没有语法错误,这真是很不容易。
秦漠问:“吵到你了?”
我说:“没有没有,看不出来秦老师也喜欢流行乐啊,这歌还挺好听的。”
秦漠嗯了一声:“随便买的碟。”说完笑了笑,“以前跟我学画的一个女孩儿特别喜欢流行音乐,一到冬天就哈着气唱你就像那一把火。那时候她妈妈给她零花钱给得比较少,她想买碟又没钱的时候就来磨我,一年半载的慢慢养成了习惯,音像店里有出什么新碟我都帮她留意着。”说完看向我。
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主要是没想到秦漠居然可以一次性开口说这么多话。我看电视里那些名人,为了在粉丝面前保持神秘性,基本上都很少开口说话,逼不得已要说的时候就通通说省略句,像秦漠这样一次性连着说好几句话的实在难能可贵,并且这些句子的主谓宾竟然没有一个被省略的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我搭话说:“您这学生其实也不地道,她妈妈不给她零花钱她该去磨她爸爸呗,找您要,您偏还给了,要让其他学生知道了,没零花钱都来找您要,您这负担得多重啊。”
车拐了个弯,秦漠低笑了一声:“还好,我就收过她一个学生。”
刚那弯道拐得急,我贴着车门缓了一会儿,悟道:“原来是一对一教学啊,这个好,国际上都提倡这个,既然是您亲自带出来的,这姑娘现在也出息了吧?”
秦漠脸色一僵:“她死了。”
我说:“啊?”
车子慢慢停下来,他拿了包烟出来:“她死了,很多年了,她去世那年,刚满二十岁。”良久,又道,“她和你长得挺像的。”
我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秦漠转头来看我,目光很深,很沉默,我被看得毛骨悚然,觉得此情此景一定得说点什么。但这就像考试最后那五分钟收卷子,越急越搞不清楚到底该说点什么,不由得让人生出一种看透人世的沧桑感,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人间正道是沧桑”。
秦漠说:“到了,该下车了。”说完下车抽烟去了。
我定睛一看,被车头灯染成金黄色的夜雾中,的确停了一辆计程车。再定睛一看,前车轮扁得钢圈都贴地了,果然是之前载过我那辆爆胎的计程车。
我边下车边说:“秦老师你眼睛真好,这么大的雾竟然还能注意到前方有车,要我来开,肯定就把车开得直接撞上去了。”
秦漠说:“这条路是双行道,那辆车在左我们在右,你能把我们的车开得跟它面对面撞上去其实也挺难得的,更何况这辆车还是静止的不是运动的。”
我惭愧地说:“是挺难得的。”
他笑了笑,手突然伸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揉完后我们两个都愣了,双双陷入尴尬的气氛中不能自拔。他拔得比较快一点,咳了两声道:“对不起……”
我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您这又是把我当成您那位过世的弟子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
那辆爆胎的出租车折腾了这么久竟然还没被拖走。以出租车为坐标轴向右前方走两米,我胡乱摸了一阵,竟然成功摸到了自己那双趁小区门口皮鞋店换季大处理购买的黑皮鞋。
我一度担心它们会被路过的流浪汉捡走,没想到这条路实在太过偏僻,连非法居留的流浪人群也不愿轻易路过,真是个杀人越货打劫强奸的理想场所。
找到鞋子的狂喜让我突然想起去主干道帮忙叫车的周越越,不知道她叫到车后发现我已经失踪了有没有去报110。我觉得应该立刻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没电了。
秦漠指间夹了支烟,侧靠在车门旁,一米相隔的路灯光线昏黄得正好。我两步跑过去,本来想说借他的手机打个电话,但临时想到名人的手机号都是要保密的,于是话出口硬生生转成了:“我能把我的卡换上在你手机里打个电话吗?”
他探身去车里拿出手机来,神色有些复杂:“要给你先生报个平安吗?就用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