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高僧,你这又是何苦。”
朱明月叹道。
布达掀开眼皮,眼底一片血丝,“是你?”
“小女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朱明月示意两个影卫将布达从化身窖里扶出来。
若迦佛寺里的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的?
小和尚碰掉了烛台,烧着了帷幔和殿内稻草?不,这场火是高僧布达亲手放的。
遣散在前,放火在后,待寺中的百余僧侣散尽,就只留了一个武僧,扶着他坐进这座殓缸里,再在下面点火焚烧。这就是高僧布达最初的打算。却不料缸盖一扣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打斗声,再去唤那武僧,没半点回应。
布达很想掀开缸盖看看外面的情况,怎奈力气不够用,等了许久,也不见化身窖下面有火星点燃,而任他如何呼喊,都听不到一点声响。就这样在又闷又窄的殓缸内盘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水米未沾,心力交瘁。
“布达高僧心存死志不要紧,不该在见过小女后一日就引火自焚,平白让小女担负了逼死高僧、毁掉佛寺的罪责,就算佛祖不怪罪,小女这良心恐怕也难安。”
朱明月递给他一囊水。
高僧布达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却没接她的水囊,只捻着佛珠打了个问讯:“奈何老僧大限已至,与小施主无由。”
“若真是大限已至,何故生殓?”朱明月冷笑一声,“布达高僧,你怀揣秘密一死了之,可想过余下那百众僧侣?即使你提前将他们遣散暂时保住他们性命,那些来找秘密的人却发现你已死,一气之下难道就不会去找他们泄愤?”
她说着,硬是将水囊推到布达怀中,有心激怒他,“身为七级阿戛牟尼,却自私若此,布达高僧,你就是这么秉承佛祖宏愿参修佛法大德的?”
接连四个质问,换成昨日,高僧布达闻言早就暴跳如雷与她理论得唾沫横飞,现在却只是摇头,再摇头:“老僧心意已决,小施主不必出言相激。”
哀莫大于心死。
“布达高僧忘了,小女曾说过是来救你命的。既然是要救你命,自然送佛送到西,又怎么会让你死在眼前!”
“原来真是你。”布达深深一叹,颓然泄气。
没错,是她。
是她在他自焚前救了他,也是她安排他安然在化身窖中呆到现在。
可身为七级高僧的布达为何突然做出如此激烈又决绝的举动?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是选择力挽狂澜于既倒,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随波逐流?当身负重托的高僧布达意识到秘密无法隐瞒下去,他走了第三条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选择以身殉道。
在情理之中,也是她最坏的打算之一。
而朱明月到底没有估错这出家人执拗倔强的脾性,在她昨日离开若迦佛寺时,就防备着事情生变,留下了一部分影卫。于是,这些依照她的交代和布置,悄然藏于暗处严防紧盯的影卫们,在晌午太阳最盛的时候,亲眼见证了若迦寺中突然着起大火的全过程
眼见着一众僧侣莫名离迁,眼见着布达指使放火,随后又跟着布达和那个武僧一起来到了后山竹林深处的这座大葬场。在布达坐进化身窖之后、武僧点火之前,影卫们方知沈家小姐所言非虚,即刻现身,干净利落地放倒了武僧后,又抽走了缸底的石灰和柴草。
但是影卫们并未将高僧布达移出化身窖,而是将缸顶的气孔打开了。
因为若迦佛寺的大火,引来了其他人。
那九幽亲自带着人来了,这是朱明月没料到的。火光冲天的佛寺让望烟赶来的百姓和僧侣迅速投入到了手忙脚乱的救火中,跟着那九幽来的几个随扈也不例外,当然,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在灭火后在寺中大肆搜找,可就算他们将整座寺庙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事实上,按照朱明月之前推测过的,无论是谁都不太会找到荼毗场,或者,就算找来,依循摆夷族的南上座部佛信仰,也绝不会去碰化身窖。而谁又能料到,会有僧侣在活着的时候坐进化身窖,要被活活生殓!
高僧布达就这样被悄然藏到了现在。
待朱明月道明始末,布达又是一声长叹,合掌道:“小施主你小小年纪,却聪明绝顶,不仅能料得先机,还能根据无端的变数做出应对之策,逐一将计就计,渡过危机,老僧自愧不如。”
不是她聪明,而是她谨慎,习惯留有后手。
“布达高僧可愿听小女一言?”
两人的对话没继续在竹林里的荼毗场,而是移步到了佛寺大殿。
这是大火之后保存完好的唯一一座佛殿。
整座大殿的殿基高约一丈余,清一色石砌,殿基之上紫红色的漆柱支撑起精巧的宇厦,殿厅南面是供奉佛像的两座台基,台基座的正中,是释迦牟尼佛金像。金像的左右及前面,又供奉着十四尊高不过半丈的诸佛,基座下面,大小佛像又九座。
殿内只有两扇天窗,很小,透进来的月光微弱,将成百上千盏油灯一一点亮,火光摇曳,闪烁欲灭,映照着佛像金身、佛龛莲花,营造出一种光怪陆离、幽邃神秘的气氛。昏暗中高大的佛像四肢匀称,面容和谐,雍容华贵,嘴角微翘,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悲悯和洞察一切的睿智。
屏退了两个影卫,整座佛殿,甚至连同整座院落内,只剩下布达高僧和朱明月。
两人对坐良久,跳跃的烛火打在身上,映衬得布达的一袭僧袍红得神秘,片刻,他开口道:“小施主想说什么,老僧坐化之前,洗耳恭听。”
朱明月道:“布达高僧,小女之前曾说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们的秘密,并非弄虚扯谎,实际上,小女也知道这座佛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