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晟道:“朝廷的确准许了黔宁王府的奏请,但是这场仗会耗时多久,没人估计得出来。如果能利用商贾的本事让元江府内部自行消耗,就会使边陲的这场战火加速消弭,从而大大降低兵连祸结给云南造成的损失。”
一切的筹谋其实围绕着三个人:沐晟、萧颜、沈明琪。每人一个方向,三管齐下,比两人的掎角之势更稳固、更周全,也更狠毒。届时三方发力,一面是暴风疾雨,一面是小火慢炖,让元江府在战争的巨耗之下,得不到任何喘息的机会。
“商贾们齐集在楚雄的消息,原本被封锁得十分严密,是其中一个商人随行带着的小妾跟小厮通奸,被发现后小妾被逼着跳了井,那小厮遭到一顿毒打,却逮到机会给逃了。他怀恨在心,一路跑一路散播谣言,商贾齐集的消息也就不胫而走。”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如果不是楚雄府出了事,或许连元江府都要为黔宁王府拍手叫好,因为这一系列的布局实在是近乎完美。然而元江府终究是元江府,能够百年独霸不是没有道理的,选在最薄弱的商贾一环下手,等于是在这完美的布局中撕开一道裂口。
旗鼓相当的两个人,隔着遥遥府城,已在棋局两端彼此相望。
“小女听说在唐时有个员外名唤张璪,画山水松石名重于世。尤以画松甚有意像,能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干,势凌风雨,气傲烟霞。那么在王爷的计划中,兄长这一支究竟是生枝,还是枯干?”
朱明月说话时,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你想问什么?”沐晟良久开口。
“王爷会不会去救他们?”
也许这样的关心来得有些晚。但若结果已经毫无悬念,还有必要去纠结吗?朱明月曾用话诈连翘说,黔宁王府一定会出面保全那些商贾,从而引出了姚广孝的行踪。真实的情况却是,沐晟跟她说过:养虎为患,不除不行。
怎么除?
自古成大事,不死几个人怎行。成大事者,也必然不会将人命放在心上——这是姚广孝跟她说过的。他是僧人尚且如此,自古慈不掌兵,一个凭借累累白骨功成名就的将军,又怎么会在乎人命呢。朱明月并不怀疑沐晟与沈明琪之间的交情,但是跟大局相比,那二十几个人的性命又显得不值一提。
“在你眼里,本王是不是冷血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牺牲无辜之人也无动于衷?”沐晟迎上她的视线,些许哂然地苦笑。
“两日前,也就是三月二十七那天,永昌府的驻守卫所传来消息,前去搭救的士兵设关卡在半路上拦截那氏武士,双方拼死抢人,中途却在哀牢山下遭遇了元江府的又一批武士骑兵。景东厅的卫所驻军闻讯赶去增援,也被那氏的骑兵伏击。永昌府指挥使辛珈和景东厅卫镇抚宋兴廉双双受重伤,两府驻军死伤两百余人……”
他的嗓音沉静,讲述的却是地方将士九死一生、血染黄土的惨烈经过。
朱明月听得心惊,不由道:“地方卫所一直都在保护他们?”
元江府来劫人的行动相当突然,等消息传来给沐晟,再下令去救人已是来不及。那么楚雄府、永昌府、景东厅的驻扎守军就是在没有调令的情况下直接去救人。是沐晟给了他们便宜行事的权力吗?
“不仅是地方卫所,还有部分黔宁王府的心腹流官和土官。但是包括明琪在内那些因为替黔宁王府卖命而被生擒的商贾,已经被五百名那氏武士、三百骑兵以伤亡九成为代价,转移进了元江府城,再想去救他们已经是不可能。所以……”
“所以本王不会再分派兵力去元江府了。”
零落的花叶,在沐晟起身走到藤架时,萧索地飘落下来。朱明月望着他的背影,淡声道:“王爷这算是回答?”
“是回答。本王不会救他们。”
有些决定即使再难,也必须去做。这是一旦动手去根除西南边陲的这块顽疾,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之一,即使这样的代价,意味着在责任和多年友情之间取舍。他不会让那些将士去白白送死。
朱明月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抹沧桑的悲恸,让她在恍惚的同时,心里涌出些细碎的叹息:“那么,让小女去吧。”
沐晟蓦然转身,“什么?”
“与其让元江用那些商贾做人质,在兵临城下时当成筹码一个一个杀掉,不如让小女在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之前,去一趟元江府。”她清淡的眸中透出坚定。
“你说……你要去元江府救人?”
沐晟的怔愣落在她眼底,显然是她的这番话,惊世骇俗到让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朱明月的神情却不像是逞能,也不像是开玩笑:“王爷,小女自问没有那个本事比过那些骁勇善战的士兵,能够单枪匹马地闯入元江,再以一人之力毫发无损地将那二十几个人带出来。但是小女知道一个不用动干戈的方法,不仅能进到元江内城,还能进入那氏土司府。”
她终究不是沈明珠,无法做到对即将失去兄长的心情感同身受,也不能完全体会沐晟做出这样的决定究竟有多艰难。可唯有这样,她才更冷静、更公平,做到旁观者清。
孙姜氏曾给她透露过:往年能够进出东川府的外族人,唯有一种——供那氏的继任土司那荣狎玩享乐的美貌少女。这些少女来自川、滇、黔不同的府、州、县,均由当地土官秘密挑选,不定时地送到土司府宅的所在地曼腊山寨,以换取丰厚的酬谢。
“元江府水泼不入犹如铁桶,非摆夷族人想要靠近,难若登天。但若是小女混在那些女孩子中间,就有接近那氏土司府关键地带的机会。届时,从旁打探那些商贾的下落,即可便宜行事。”
她说得条理分明,显然是将一切都打算好了。
沐晟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眸子里似酝酿着风暴一般:“不行!”
沉浸在思绪中的少女一怔,“什么?”她没听清。
“本王说,不行。”沐晟声线平直,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为什么?”
“你根本就不知道元江府是什么样的地方!这些年,你以为黔宁王府派到元江的人还少吗?多少人进得去,却再出不来。你认为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