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眼睛从半空中浮起来:若迦佛寺的布达高僧、小和尚吉珂、土司府的影卫们、埋兰、黔宁王府牺牲的眼线……他们注视着勐海的上空,冥冥之中,他们给予着拼死血战的沐家军以无形的力量。
熊熊大火烧着了骇人毒虫、毒蛇……曾经悲惨死去、无法瞑目的人们,从焦土中一个一个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回到阳光下,发出寥落而悲怆的叹息。原本恢弘的殿堂在叹息声中倾颓,那些充斥着罪恶的亭台、楼阁纷纷坍塌,砖瓦不断地塌落……
修勉殿也塌了,殿基造起三丈多高,殿前五丈高丹陛,却在“轰”的一声巨响中,大半个殿室成为齑粉。废墟中的男子仰面躺在宝石镶嵌的鸾座上,一张宛若女颜的面容苍白,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是刻骨铭心的痛与恨。
永乐二年,七月,元江那氏勐海支,欲犯上作乱,钦命黔宁王府抄袭之。胜。
七日后。
阳光溢满的午后,熏风从栈道上拂进了石窟中,但见偌大的洞厅内,并排摆着两张石床,石床中间架着一口大锅,盖着竹篾,咕嘟咕嘟的沸腾声,还有一股刺鼻的苦药味。
一个半张脸的老和尚,在石桌旁对着一堆药材忙活着,旁边有一个小侍婢,给他搭下手。
“阿戛牟尼,我家小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老和尚头也没抬:“她能捡回条命,就是不错了。再说,老僧这药劲儿很大。”
捡回那俩人的时候,比上回更糟糕,毫无生气地躺在支架上,一堆身着甲胄的将官围着他们,死也不肯散去。这些战场厮杀的七尺男儿,一个个都红了眼睛,有的还在抹眼泪。
等布施老和尚踩着芒鞋,挤进人堆里一看,惨是惨了点,不过还好没有缺胳膊断腿儿,也没有血肉横飞,就是局部的地方血肉模糊了些……
“阿戛牟尼的药不光是劲儿大,还很苦呢。”小侍婢撇了撇嘴。
老和尚拿起药草根敲了一下她的头:“良药苦口利于病!”
阿姆吐了吐舌头,道:“阿戛牟尼,那你要准备怎么用这些药,来医治我家小姐的手……”阿姆说着,歪头看向桌上满满当当的药材,一阵苦恼。
布施老和尚拣出一根细细长长的根须,使劲扯断,被炸飞的草木四溅,“汉人有一本医书,好像还是从北宋时期流传下来的,名叫《圣济总录》,里头有用玉磨治疗面部瘢痕的事例。”掰断成四截,再拢起,又扯了一下,扔在木盘子里。
“太好了!”阿姆欣喜道。
布施高僧道:“但是老僧没有那本书。”
“……阿戛牟尼一定是知道那疗法。”
布施老和尚歪了歪头,咧嘴笑道:“不太知道。”
阿姆一脸菜色地看着老和尚,道:“阿戛牟尼你拿奴婢寻开心!”
“老僧虽然没看过那本书,但玉磨既然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就说明此路可通。”布施高僧端起堆得高高的木盘子,从石桌前站起来,走到大锅前揭开竹篾盖子,然后将木盘子上的药材“哗啦”一下都倒进锅里,“死马当活马医,老僧姑且来试试手。”
“原来阿戛牟尼也没有成算。”阿姆撇嘴道。
“凡事从无到有,化腐朽为神奇,皆是如此。小施主居然对老僧的医术没信心……”布施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子,“罚你再喝苦药三大碗!”
“不要……”阿姆拍着石桌大叫。
朱明月就是在这样嬉笑吵闹的氛围中,逐渐转醒过来的。
轻媚的阳光投射在石床边的地上,她睁开眼睛,一一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巨大的莲花凿刻、洞厅内的庄重美丽的大小佛像,还有四壁的瑰丽佛教壁画……都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光雾中,纯净得近乎不真实。
山间的光阴在苍山翠崖、鸟语花香中静静地流淌,朱明月从石床上缓慢地坐起来,鼻息间是一股空山新雨后的草木气息,夹杂在药石苦香中,袅袅沁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疼痛在四肢百骸游走,让她浑身酸软、头昏脑涨,整个感官却也都活了过来。
朱明月扶着石壁缓缓走到石窟的洞外,看到栈道上沐晟伫立在阳光中的背影。
这次是他先苏醒过来的。
原本包扎着一条腿,右胳膊的伤势也渐好了,经过偏殿佛塔的这一次爆炸坍塌,伤上加伤,现在额头、腰腹都包起来了,却不妨碍他挺直的脊背,只穿着雪白单薄的单衣,如墨的长发很随意地披散下来,侧脸映着暖阳,衬得气质愈加清冽,俊美逼人。
沐晟正远眺着对面的山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过来,见到少女的一刻,唇角微牵,朝着她伸出一只手。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