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祭神侍女来曼景兰的出使,一是遵循惯例带来远在澜沧的土司那荣对这位小叔叔的问候;二是邀请那九幽在八月初八的时候来曼腊土司寨,参加三年一次的勐神大祭,朱明月将这些一一禀告罢,又徐徐道:
“勐海之地伶仃偏远,土司老爷言‘小叔固守元江门户,与缅族东吁王朝邻;又率民数载耕读,以事稼穑,丰五谷,功在摆夷族内而表于西南’,土司老爷心系九老爷之身,甚为顾念,故此输百石粮、千匹帛,聊表酬赏和勉励。”
最后的半句说得缓慢,朱明月言罢,一侧的乌图赏上前,很自然地接过话茬道:“土司老爷仁心宽厚,心忧勐海之民,实乃元江之幸、摆夷族众之幸……”
乌图赏这是代替那九幽,向祭神侍女表示勐海对澜沧的感激涕零。
但是实际上,从曼腊土司寨运来的钱粮和绢帛,早在祭神侍女抵达曼景兰的第一日,就一并交给了那释罗的掌理。东西无多贵重,却也不算少,然而根本没往上城这边运,直接送去了下城和八大寨,以土司老爷赏赐的名义给寨民们分了。
或许这样的赏赐曾经有过很多,每一次由专人送来,都会当着那九幽的面朗声宣布一番土司老爷的恩典与厚爱,也一次次变相地提醒着那九幽,澜沧永远是勐海的归属,曼景兰作为元江土司府的一个下设,只是替土司府守卫着最南端的门户。
这种耳提面命式的警告和示威,不知那九幽是否早已听得耳朵出了茧子,但是今时今日朱明月站在这里,除却这一件,还有一桩事要说:“另外,土司老爷希望九老爷能在此给出一个承诺,待小女回到曼腊土司寨,会将此承诺转述给土司老爷听。”
话音落地,座上男子抬起头,“哦?什么承诺……”
磁性的嗓音拖拽出一抹慵懒,无端地让人心痒。朱明月垂眸挽手道:“土司老爷希望——九老爷能答应在之后的八月初八日,准时出现在澜沧,出席曼腊土司寨的勐神大祭!”
谁都知道那九幽自从被放逐到勐海,十几年来从未再踏足澜沧一步,别说是勐神祭、寨神祭,就算是族内的节日也不例外。起初是因为他身份不详,在族内遭忌,后来勐海日益强盛了,那九幽就更没有理由离开自己的地方去别人那里讨嫌。
如今忽然来请他……
“土司老爷的挂怀之心,便是奴等也不胜心悦感动——”又是乌图赏。他说到此,话锋一转,“但祭神侍女有所不知,九老爷身兼守卫之责,尤其南面的东吁王朝一向虎视眈眈,觊觎之心未死,导致散兵游勇侵扰不断,还有不少落草筑寨的流匪和贼寇,数征数抚却是屡教屡犯,九老爷如今以一人之力掌八寨之武,万万不能因一时享乐而擅离职守。”
乌图赏这一席话,说得言辞肯肯有理有据。那九幽夙兴夜寐、劳苦功高的形象跃然眼前,与之比照的,就是土司那荣的不通事理、不合时宜、不分轻重。
“这位是乌图赏管事,是吧。”朱明月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乌图赏一拱手,“祭神侍女有礼。”
“临来时,土司老爷特地跟小女说,勐神大祭三年一次,乃是摆夷族的重中之重;又说到,眼下在曼景兰有一些不肖的外族人,总是借机肆意对别人族内的大事蛊惑挑唆。”朱明月说到此,微微一笑道,“当然,乌图赏管事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即便您是,九老爷也定会有自己的判断,不会任由外人将手伸到族里面来。”
乌图赏是羌族人,而沈小姐则是汉人,同样来自外族,由土司那荣亲自委任的朱明月却能够站在摆夷族的立场上,对另一个外族人大肆抨击和斥责。
乌图赏哪里听过这样的指摘,当下气得冷笑连连,“这届祭神侍女倒是有一张利嘴,字句如刀,将老奴的一番拳拳之心歪曲得面无全非——老奴觉得祭神侍女不是来出使的,倒像是仗着土司老爷的势来曼景兰欺人的!”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朱明月道:“乌图赏管事,你可小心说话……”
“怎么祭神侍女还要威胁老奴!”
“不敢。”朱明月温温地说道。
一个强横,一个阴柔,看似闲话实则针锋相对的两人,使气氛顿时陷入了僵持。朱明月身后,玉里、埋兰和阿姆三个人并排站在台阶下一层,深深埋着头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须臾,一声轻笑打破了僵局:
“咱们的祭神侍女的确有一张利嘴,但依我看,倒是毋庸讳言,直肚直肠。”那九幽侧眸看来,脸上的笑容如缥缈的雾气般清淡,“祭神侍女的一番肺腑之词我收到了,至于出席勐神祭的事——乌图赏的话不无道理,恕我不能给你这个承诺。”
乌图赏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这时,就听朱明月道:“九老爷既然这么说——小女知道了,小女自当将九老爷的意思带给土司老爷。”
这就完了?
乌图赏眼底蹿火。
这算什么?刚才她的据理力争,难道就是为了专门羞辱他!
不待乌图赏愠怒地出言相驳,那九幽将双手对顶在一处,笑意深深地接下去道:“既然如此,就要烦劳祭神侍女了——好了,说了半天都是索然无味的正事,还没将我给土司老爷的回礼拿出来,乌图赏你去,将准备好的东西拿来给祭神侍女瞧瞧。”
接到那九幽的这个示意,乌图赏嘴角不禁一挑,拱手称“是”,转身就下去了。
正是午后太阳极盛的时候,站在暴晒的阳光下,少女肌肤的白皙若腻,唇色近乎剔透,更显得乌发如墨般漆黑——黑与白,截然鲜明,又浑然天成,映衬出无与伦比的美丽。而在她的脚下是摧枯拉朽般铺开的红毯,还有殿前广场大片大片浅紫色、淡蓝色的紫薇花海,串串花穗迤逦交叠……美人,美景,实在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可惜画卷中的美人有些消受不起,在毫无遮挡的大太阳下站了整整半个时辰,此刻又迎着折射而来的阳光,直晃得睁不开眼睛。
索性,乌图赏在离开半炷香的时辰后就回到了殿前,身边领着一行端着红色松木盒的侍婢。
又是这种雕红漆盒,没有盒盖,上面蒙着朱红织锦,赫然勾勒出一个圆咕隆冬的轮廓!
这是……
一列五人的侍婢们端着漆盒经过玉里、埋兰等人身侧时,玉里的瞳孔缩紧,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埋兰更是瞪大双眼,用手掩住嘴,生生地止住惊愕的呼声——在经历过昨夜,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之后,她们不会天真地认为那只是普通的松木盒子,而蒙布下面盛着的又或许只是一些名贵器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