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儿扭过头,用眼角看着金大夫,扮个鬼脸,一字一顿地道:“不是告黑状。妈妈就是说现在不能去看干爸。”
金大夫摇摇头,苦笑着:“这孩子长大了,嘴比谁都厉害。老李,别站这儿了,咱们回屋聊吧。”
与他们有一年多未见,抗儿长高了几寸,而金大夫又有些发福了。
“若颖她?”
“哦,她晚点才回来。去弄船票了。现在是一票难求。”
见我脸上有些担忧的神情,金大夫推了推眼镜,说道:“我跟她说我去码头等着,现在那边太乱。后来她说她父母的一个朋友可能有几张票不用,就去取了,应该也是快回来了。”
看着我心神不定的样子,金大夫神秘的一笑,言道:“老李,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怎么光是若颖长、若颖短的,就不问问我?”
我尴尬地笑笑,也说不出什么精彩的圆场话,便顺着他的话道:“老金,谢谢你送若颖他们。”
“要说你这干爸还真得谢我,我这次可是非同一般的送哦,那可真叫是送佛送到西。
看我未解他的意思,金大夫抚着身边的抗儿,缓缓言道:“上个月,若颖父母撤台之后,她原本不想就走了。哎,她那也是惦记着我们那诊所,刚有点起色了,就这么散了,那不是可惜了吗。”
“我就跟她说,她这样在南京上海等着也不是个事儿。这江南你以为能守得住?说来说去,还是和父母离得近些才是正经。万一这再来个南北朝、东西魏的,闹腾个十年八载见不了面,那不毁了?”
“后来我看她还有点担心这诊所,我就劝她,这留下了,在上海咱们人生地不熟话都不会说,也不是事。干脆不如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台湾那边,他不也有人嘛,有生孩子的,也有生病的不是?那咱们干脆就把这金林诊所搬到台北去。”
“老李,我们可和你这大实业家不同。我们是那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无产阶级,拍拍屁股就走人。”
“那你这是一起要去台北?”
金大夫又是神秘的一笑,言道:“老李,怎么样,有点羡慕吧?”
见我神情尴尬,金大夫嘿嘿地笑了两声:“玩笑话,玩笑话。若颖是很重情和缘的,我这俗人她看不上。你别担心。不过呢,你记着我跟你说过的?你这资产阶级就不怕人家来了给你共了产?要不你也一不做,二不休,也跟我们一块去算了。这台湾人不也得吃盐吗?”
我还未及回答,他便又拉着抗儿的手,对他说:“抗儿,你干爸和咱们一起坐大船好不好?”
抗儿抬起眼,看着我,大而黑的眸子里仿佛也透着期盼:“干爸,咱们一起去。”
抗儿的眼睛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吸力,看着他,似是心里又找到了迷失已久的金线,而因为那金线的牵挂,就想答应了他。此时门扉开启,却是若颖回来了。
看见妈妈,抗儿又甜甜地笑了:“妈妈,干爸要和咱们一起去坐大船。”
一年多不见,若颖样子没变,只是脸上多了几分倦容。见着我,惊喜间,笑着的双眼又如两弯新月。
“老李,我本是就想给你报个平安,你怎么就来了?”
想来她是误会我了,当作我是接了她的电报追了来。唉,我这人怕是太鲁直了,也是不愿让她心里觉着有负,便坦白道:“我来南京和上海办些事,正巧今天收着家里转来的电报,便赶了来。”
说话间,若颖蹲下身,让扑过来的抗儿亲了亲脸,一边笑着对我讲:
“这可真巧,要是再晚两天,就见不着了。我弄到了小年夜的船票,后天就走了。”
“妈妈,干爸说是和咱们一块走。”
“抗儿不能乱讲,”若颖抚摸着抗儿的头,可眼睛看着我时也似是在问。
我苦涩地笑笑,轻轻地摇摇头:“家里有些事不好办。待办完再说吧。”
金大夫怕是看出我有些话不便当面讲出,便拉过抗儿,笑着道:“老李,你和若颖出去走走吧。上海这鬼天气,难得今儿放了晴。我再陪会儿抗儿。”
出得门来,我们都说还没在这传说中的大上海外滩上走过,便先顺着路向东,再沿着黄浦江边漫步而去。路上我和若颖讲了白莎的事情,一时两人惆怅,便都不知再说什么。
确如老金所说,这冬日正隆之刻,难得见着这么一个晴天。太阳晒在身上,驱走了湿寒之气,江边吹来的惠风似是也并不在意时令和时局,给人心头揉入和煦。
想来这江边在往日也是恋人浪漫的所在,可此时,天公虽作美,而人事不尽意。临江大道上冷清无人,却只有群群灰色的鸽子仍是自顾自地四处觅食。
“老李,真有可能来看我们吗?”若颖默然良久,终是问了出来。
“台湾虽是远了些,但总是能去,”我斟酌着言语,“就看白莎的事情,若是能安排妥当,也许过两年便去看你们。”
她沉默着又走了几步,轻叹了一声:“前两年从重庆回北平时也没觉着怎的。虽然离着也不近,可毕竟是胜利了,也没觉着怎么离愁别恨的。可这次,心里真是没着没落的。离开北平那会儿,好多人都在撤离,为了一张机票有把房子都卖了的,那便是做好了不再回来的打算了。哎,我听说后来飞机场都丢了,想走都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