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摇摇头,伸手把我的刀摁了下去,默默将帽子从脑袋上面拿了下来,再一瞬不瞬地与黄皮对视半晌之后,缓缓问道:
“黄皮,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
对于三哥的问话,黄皮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丝毫没有搭腔的意思,两只光芒闪烁的眼睛依旧无比专注地看着三哥。而三哥的样子看起来也并不在意,两个人就像是一对失散多年后再度重逢的情人一般,目光纠缠在一起,传递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领会的情谊。
慢慢,黄皮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捉狭而调皮的笑意,笑意越来越浓,将本就枯瘦的面部皮肤都挤得缩在了一起,他居然“嘿嘿嘿”地笑出了声,边笑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三哥连连指点:
“嘿嘿嘿嘿,姚老三啊姚老三,你要不得!你这个人真要不得!别的先不谈,怎么说,我和你都是一口井里舀水喝这么多年的老相好了,你不会真觉得我黄皮是头猪吧?要这样的话,那我们两个恩恩怨怨半辈子,就真没得意思了。你这个家伙啊,糟蹋我这些年了。”
无论是黄皮说话时那种调皮却又亲热的语气,还是他话里的内容,一时之间都让我云里雾里听不懂的同时,也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因为,这完全不应该是生死仇敌之间的对话,这简直就像是一对正在打情骂俏的野鸳鸯。
没想到三哥更离谱,三哥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看起来还笑得好像颇有几分害羞,不好意思的模样,三哥说:
“是的是的,是我问的不好,你莫见怪。”
一刹那,我心底产生了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刺激得让我有点想哭。
这他妈实在是太荒唐了。
但凡不是认识这么多年,从小到大看见过三哥无数个女朋友,所以能绝对肯定三哥性取向的话,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想,他和黄皮两人之前不是搞过基,因爱生恨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在我的啼笑皆非,不知所措当中,黄皮那暧昧的笑声终于消停了下来:
“你义色想杀我黄皮,我黄皮想要你义色死,莫说我们自己,只怕全九镇也没人不晓得了。而今还说这些话,太见外了啊。你下手比我快,这是我自己蠢,是你姚老三有本事,怨不得天地人和。你杀不杀我?嘿嘿,未必我黄皮还会认为今天的事有个好了断啊?车子一停在夜宵摊面前,我就晓得是你来哒,就明白九镇我只怕是回不去哒。你看,我好尊重你。”
“嗯,这次是我运气好,你落在我手里。黄皮,你也莫怪我,我们之间的事情迟早都要有个说法。你动北条的时候,应该就想到了。”
“嘿嘿,不怪不怪,怪什么。老三,不容易啊,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年,何勇,胡老二,鸭子,闯波儿,老鼠、燕子……好多旧人啊,回头一看,都这么散了。日子过得太快哒,当年和他们也是你死我活,恨不得杀他们全家,结果一步步熬过来的,而今就真的只剩你和我了。我想弄死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也一直认为,最后肯定是我弄死你。只是有些时候,我就想啊,你义色真要一死的话,今后就只剩我一个了,也没得好多的意思了。没想到,这回先死的是我,老三,信不信,今后你只怕也会想我黄皮的。嘿嘿嘿。”
“老三,我今天给你讲句实话,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他们不懂,我今天不讲只怕也没得机会哒。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仇归仇,但有时候一想起这辈子的那些事啊,其实,我不恨哪个人,一个都不恨,真的,我有机会,肯定要你死,但我不恨你。还是我师父的那句老话讲得好啊:跻身江湖内,就是薄命人。我们这些货色,真的天生注定就是条贱命。我办了北条,你也办了胡老二,一步一步想出头,终于出头了,就该到被人办的时候了。嘿嘿嘿嘿。老三,我们这些角色没得哪个有资格上天,肯定都在地底下,阎罗王的油锅里头一个都跑不掉,我今天去肯定遇得到他们,今后就只差你了,等你来哒,我们老朋友喝酒。嘿嘿嘿嘿。”
说这些话的时候,黄皮也在时不时地笑几声,笑得也还是有些故意而为的轻佻与调侃,但那双眼睛里面却再也没有了片刻前那种捉狭的神色,而是一种刻骨的讥讽和嘲弄。
似乎在讥讽着人生的无常,嘲弄着世道的叵测。
三哥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大而亮,里面的光芒有时狡黠,有时诚恳,有时凶狠,有时温和,大多数时候都是锐利,就像可以看到你的心底。
那一晚,黄皮的话说完之后,我却有史以来第一次在那双眼睛里面看出了痛苦。一种被刻意压抑已久,却猛然之间爆发出来的,沉郁之极的痛苦。
三哥闭上了眼睛,几秒之后再次睁开,然后,他不再与黄皮对视,而是径直扭转身体,看向了车头前方,淡淡说道:“黄皮,不该有的要求你就莫提了,其他有什么事,你说。”
“义色,放心!今天坐上这辆车,我心里就清楚得很。也没有什么别的,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要你给个面子,莫赶尽杀绝。向志伟和张泡都是两个小角色,你不动他们,他们也拿你没有办法,我也保证他们不会找你报仇。”
三哥的背影一动不动沉默了很久,头都没有回:
“黄皮,我义色不像你,我从来做事都不是个做绝的人。那个小伢儿没问题,我不动他。不过向志伟这个事,我没得法,我不管。我只管你!向志伟烧的险儿,这是他们几兄弟和向志伟的事。我答应过帮他们报仇。对不住你了,你莫为难我。”
黄皮听了三哥的话,眼神里面突然也冒出了那种和三哥一模一样的痛苦之色,嘴唇不停嚅动着,似乎想和三哥继续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扭过头对着后备箱大喊道:“徒弟,你莫怪师傅,师傅没得用。保你不住了。下一世投胎,老子把你当师傅。”
车后备箱传来一阵踢打和听不清楚的呜呜咽咽声。
至今我都弄不明白,那一刻的我究竟是被什么感染,总之,我突然就冲口而出:
“黄皮,我答应你!我保证,不把向志伟弄死。”
三哥的脑袋瞬间扭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