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是张明礼的族亲,也姓张,叫张成。他因贩盐经常深入黎区,对黎族的生活状况和习俗很熟悉。
一路上,从他的介绍中得知,靠近汉人县城的黎族一般都编入了都图,也就是编户齐民,一般所称的“熟黎”,接受汉人管理,一样的纳税当差,他们多半有些田地,但是产量比汉人的地少得多,多数人还得向峒主——也就是官府任命的土官——佃种些土地,打短工,平时无事就去山里打猎或者采红白藤(海南的特产)拿到市上去卖换盐米农具,不过到到汉区不但要过巡检司,可怕的是路上还有明军营地:轻则被勒索过路钱,重则货物都被抢去,小命都不保。多数人的日子都过得很苦。
汉黎之间的交易一直是不平等的——山货实在卖不出几个钱,一头山猪也换不到二三斤盐,他们都喜欢汉人的铁农具,但是价格贵得离谱,几大篓谷子才能换一把镰刀,除了峒主和少数有钱的地主,谁也买不起。
一路上平安无事,随着离黎区愈来愈近,地面愈来愈崎岖,从平缓的坡地变成了起伏的丘陵山地。路上的行人也少见了。临近晌午,一行人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吃了带来的干粮,又继续赶路。
路上他们经过了明军的一个营地,据张成说,这座军营称为南略营,是镇守监视进入黎区要隘番豹山的。为了避免麻烦,他们走小路绕过了这座军营。
过了军营就是番豹山了,番豹山地形险恶,只有一条一人宽的山间小路通过,这个地方是汉黎双方分界的主要隘口。过了番豹山,就是生黎居多了。生熟黎各有方言,生活习惯也不大一样,彼此间很少交往――只有造反的时候才会联合到一起。
进入山地后,山势并不险峻,沿路可以看到一小块一小块的山间的小片土地,种着即将收割的稻子,比较平缓的山坡上也有种植过的痕迹,绿色的山林里如同脱毛的毯子,不时露出一块块的黄色,这就就是黎民们种的山栏了――这是一种近乎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方式。
远处的山坡上可以看到零星的一二个村寨。虽然已是秋天,但是海南四时如夏,依旧山花烂漫,草木葱葱,风光特别好看。和山外荒烟蔓草的凄凉景象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除了向导张成,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进入黎族聚居的山区,一行人不免多看了几眼风景。正在此时,眼尖的杨由基看见对面远远来了三个人,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汉人,一行人马上戒备起来。
几个土兵过来,隔着一段距离高声的问着话。他们都穿着布衫,下身却是三角裤一样的布条包裹着,这个是黎族男子常穿的一种服饰,有点象日本人的兜裆布,腰里跨着钩刀――这是每个黎族男人都随身携带的,即是生产工具,又是武器--身背弩箭。
张成出面和他们说了一阵,告知这边的来意。因为张成经常来这里贩盐,混了个脸熟,黎族土兵对他没什么戒备,便带他们一行去见峒主。
这是个名叫提南峒的村寨,土兵把他们带到村子的空地,嘱咐他们在这里休息不要动。这个黎寨没有寨墙,从外表看起来就是一个规模稍大一点普通村落而已,围绕着村寨种植着密密麻麻的带刺的矮树,期间又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藤蔓和竹子,别说人,连只兔子都钻不过去。
这样的围墙大伙还是第一次看到。村里房屋都是金字塔形的稻草屋。屋子墙壁是用竹片编成了篱笆糊上泥土做得,看起来很特别。这个提南村,就是这个峒的“首府”所在。
海南所谓的黎峒,大体以自然地形为界限进行划分的,一般由几个村子组成。峒主都得到过官府的认可,世袭职务,发有印信、铜牌的凭证。峒主、土舍之类的黎人土官,一是弹压黎民,维持地方治安和社会秩序;二是每年按时完成官府派下来的各种摊派,这里有官面上的赋税,也有官吏私人的“吉钱”。当然少不了他们自己的收入――土官无论大小,官府都不给俸禄,得靠自己去征收。换而言之,只要你每年把该缴的各种官面上私面上的“份子钱”按时缴纳了,土官在自己的领地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基本就是一土皇帝。
过了一会,就有人带他们去见峒主。一行人被带进了村子中央的一所大屋。这所屋子比一般的民宅要高大些,建造在基台上,屋子里除了中间的甬道,三面都是竹编的床,用来给大家坐卧。火塘在后墙,上面挂着竹筏,用来熏制食物。屋顶侧面有开窗,不过采光还是很差,一进去便觉得眼前一黑,过了一会才适应过来。
峒主是个老头子,姓符,叫符南地,会说比较流利的琼州话。头发已经发白,脸色也不甚好――后来他们才知道峒主五十刚出头,不过按照17世纪的标准在任何地方都算个老者了。夏天南献上了见面礼——精盐和农具。
盐对黎族人民是非常重要的生活必需品,铸铁农具则是生产必需品,见了这些见面礼,符峒主很高兴,“尊贵的客人从哪里来,来我们这有什么事?”
夏天南便把招收妇女做工的计划告诉了峒主,并承诺可以一次性付给半年的工钱,可以用铜钱、食盐、布匹、农具等任何东西支付。
符峒主对这个计划很有兴趣。据他说,最近几年路上不大平靖,来黎区的汉人小贩少了很多,盐本来就贵,现在价格更高了。只要有盐,有多少要多少,铁器也是急需的,这里农具刀具都很缺。提南峒由五个村子组成,人口约两千多,妇女占了近一半,一百来个妇女去给汉人做工,对于整个峒没什么损失,原始的山栏种植不需要太多的劳力,男子的放狗(集中狩猎)仍然是食物的重要来源。
关键是工钱,符峒主承诺出一百个女子,而且是年轻未嫁的。没等夏天南开出价码,他就交了底牌——每个女子每月做工包吃住,工钱用盐支付,每月十斤盐,一百人就是每月一千斤盐。
夏天南当场就震惊了,这价格太震撼了,古代少数民族兄弟真是朴实。自己卖盐一石一两银子,十斤盐还不到一钱银子,加上吃住,每月每个女工撑死花费自己三五钱银子。
震惊归震惊,出于商人的本性,他还是假惺惺地表示价钱是否能低一点。
符峒主表示坚决不能少于每人每月十斤盐,不过可以额外增加二十人,不要工钱,只要包吃住。夏天南不禁傻眼了,这是什么算法,免费赠送二十个劳力,和每人八斤盐有什么区别?直到后来才知道,符峒主只会用结绳的方法计算十、百等整数。
合作双方都比较满意商谈的结果,峒主吩咐人拿酒来待客――用黎人种植的山栏稻糯米酿造的米酒,这种酒在后世发展成了一种当地的名产土黄酒“山兰玉液”。
山栏酒是最简单的糯米饭发酵酒,酿制期只有七天,酒精含量微乎其微,和后世的酒酿差不多。在场的人都喝了一碗。
度数再低的酒也是酒,有了酒做润滑剂,谈起事情就更容易了。夏天南趁机套出不少其他的情况。他依稀记得历史书上说中原的棉纺织技术是经黄道婆从琼州传到中原的,那么琼州本地一定有棉花。
果然,符峒主告诉他,黎区有两种棉花,一种是树棉,一种是草棉——其实树棉就是木棉,草棉就是长绒棉和细绒棉的统称。
在更早的古代,黎族妇女都是用木棉织布,木棉的纤维虽然具有轻软、不易被水浸湿、耐压性强、保暖性强、天然抗菌、不蛀不霉等优点,但是纤维过短,不太适合做纺织原料。
琼州除了木棉,还有被称为海岛棉的长绒棉。相比被称为大陆棉的细绒棉,纤维更长,强度更高,适合纺高支纱,能纺出质地手感堪比丝绸的精纺高支棉布。至于细绒棉,就是中国内地种植最多的棉花了,而琼州的细绒棉很少,多数为长绒棉。
不过夏天南和符南地都不知道琼州本地产长绒棉和大陆产细绒棉之间的区别,夏天南只知道木棉不适合纺织,草本棉才是纺织的主要原材料,借着宾主之间把酒言欢的气氛,顺势提出能否购买棉花。
符峒主很爽快的答应了,提出一百斤棉花一斤盐——黎族在不能种水稻的坡地到处种植了山萸、棉花,漫山遍野倒处都是,在他看来根本不值钱,自己峒里纺纱织布自用也用不了那么多。
对于符峒主的惊人价码,夏天南逐渐适应了,一个大活人都只值十斤盐,区区棉花又算什么呢。
谈判的结果让夏天南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奸商,其实他不知道专做黎区买卖的小贩用一斤粗盐就能换到一头山猪,相比之下自己还不是自黑的。
符峒主这边也觉得得了利益,汉人给他送来了最需要的盐,一个月有了一千盐,有了这些盐,不仅可以满足自己族人的日常需要,还能用于交换,比如其他峒的水田、牛羊猪等牲口。
至于铁器,农具可以耕种出更多的粮食,刀具可以武装土兵。这样下去,自己峒将成为番豹山一带最富裕的峒。己方付出的不过是女人和棉花——女人送出去做工既省了粮食还有收入;棉花是女人们自纺自织才用的,山上到处都是,不值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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