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你选择吃人还是选择活命?”少年问。
蝉妖想也没想地说:“活命。”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然易见的。每一种生物都惧怕死亡,无论是有思想的还是没有思想的。可以赖以生存的食物多得是,就算不少妖说人类吃起来非常美味,可说到底人类的精魂毕竟还算是一种比较低端的食物。
吃不吃人都无所谓,死掉可就什么都没了。好不容易成了妖,还没有开始尝试另外一种新鲜的生活。
只是,捉妖师和妖之间,也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吗?
如果是其他的捉妖师,疏桐绝不会相信他的话。但是这个名叫“陆巡”的人类的少年是古怪的,绝不同于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此刻,他的身上散发着作为捉妖师所特有的危险气息,可是不知为什么,疏桐并不觉得他非常可怕。
或许是他身上不自觉流露出的矛盾与悲伤,打破了那一切。
少年忽然伸出手来,捉住了蝉妖的手臂。他的手并不大,指头很纤细,但是很有力量,把蝉妖已经变得像人类那样脆弱的手臂捏得生疼。当他把手松开的时候,本来以为手臂上会留下鲜红的五指印,没想到目中所见,却是一个十分古怪的绿色印记。
那个绿色的记印,内含着一种极为特殊的能量涌动,疏桐用自己作为妖的躯体,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出来。
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能量,清新,充满活力,但又无限恐怖。
疏桐知道陆巡说的不假,他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这个印记,实际是注入了自己体内一股奇异的力量。这就像是一个约定,一张保证书,一份契约。如果自己违背了和他之间的约定,那么,就一定会发生对于自己来说相当可怕的事。
这是一个绝对不能被违背的约定!
陆巡果然信守诺言,在蝉妖的身上打下印记之后,就放了他。此后,陆巡在这附近居住了一段时间,在大山之中,杀死了不少的妖,也有不少的妖与蝉妖一样,接受了陆巡的印记,发誓终生不以人类为食。
一开始是为了保命,后来,渐渐地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食物的东西有很多,就算是什么也不吃,以天地精华为食,也可以维持生命。
妖并没有那么强的种族观念,他们的个体之间是相对独立的,不像人类一样,把猎杀同类作为绝对的禁忌,自古以来秉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原则。妖之间可以相互猎杀,弱肉强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陆巡有时候杀死了食人妖,还会把精魂尚未散去的妖尸带到这群发誓不食人的妖中间,让他们吸取精魂,变得更加强大。
渐渐地,他们之间就熟悉起来,并且,时常出现了像之前那样聚在山中,随意欢饮的情形。
但是陆巡有一个怪癖,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所有的妖都必须化为人形,无论是否吃力,也无论是否愿意。而且,所有这些身上印有印记的妖,都被他取了名字,或者是,在他的逼迫下给自己取了名字。
那曾经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时光,因为陆巡是个很有趣的人类,而且,带领他们见识了许多人类世界里令人目不睱接的奇异东西。
他教给他们酿酒,甚至还带他们去看过电影。
一群变化成人类的妖,正襟危坐于人类电影院里,手捧爆米花桶,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记忆还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活灵活现。
就在这不得不变成人类外形的时光中,收获了很多不错的记忆。妖的生命太过漫长,随着时间的流逝,可以记住的事情就已经非常稀有,更不要说这种能够聚在一起津津乐道的事情了。
而变成了人类,试着混入人群之中,小心翼翼地揣度这种奇怪生物的心思,不知不觉地,居然对人类一点点地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有一天,蝉妖疏桐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吃人了,想到要吃掉人类,就会产生一种淡淡的厌恶感。
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似乎与人类这个群体在接触中同样产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结,例如他直到今天还记得的,一位在冬天看到他只穿着一件白罩衫露着腿,而急匆匆地转回家中抱出一件大衣为他披上的人类老太太的脸。
原来,这不是契约,而是自己的选择。
有时候,疏桐想,如果陆巡这样的人,可以成为捉妖师的领袖就好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捉妖师也就不那么讨厌,可以减少许多无谓的争斗。
但是,据他所知,陆巡似乎一直没有成为捉妖师的领袖。不知道因为什么,他并没有在捉妖师的家族中取得主导权。而且,自从人类有了捉妖师的历史,陆巡是历史上第一个在家族中未能取得领导地位的融合者。
而今天,猝不及防地,忽然听到了陆巡已经死去的消息。
对于人类的生死,妖一向看得很淡泊,因为人类活得太短,总有一种昨天见过的人,今天忽然就死掉了的感觉。人类本来就是这么脆弱,要是为他们的死亡而伤心的话,那可就有伤不完的心了。
但是陆巡不一样,听到陆巡已经死去的消息,确认了出现在眼前的这个气味与陆巡一样的男子不是陆巡,而是陆巡的儿子,蝉妖的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种感觉让呼吸不畅快,心脏的部位有什么在挤压着,有一点难耐的疼痛。
这就叫作悲伤吧?妖也是有情感的,只是没有人类那么强烈而已。也许,是与人类接触得多了,情感变得比原来更加明晰了?
因为陆巡是不一样的。他的出现,似乎使自己的生命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一条更开阔,更充满了包容情怀的道路。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讲述,心里百感交集。妖的思维与我们是不一样的,没有那么细腻,往往只能就事论事,客观地把事情陈述出来。我一边听着,一边脑补了很多。我把自己的回忆也全部调出来,仔仔细细地在其中检索,可是在我的回忆里,根本就找不到他口中的那个少年的影子。
我的父亲陆巡是一个十分优秀的普通男人。我从小接受的是传统教育,尊老爱幼,有公德心,在尊长面前保持着绝对的谦卑。我受的教育太过传统和普通,以至于我的性格自小就显得有一些唯唯诺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