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意盎然时北地正自天寒。
邺城魏宫苑囿中有一株辛夷,今年开得格外晚。辛夷的花期本来在初春二、三月时。北朝早春有时候寒意更胜冬日,辛夷的花期自然后延。这一株辛夷是皇后高远君很喜欢的一株,将它移至苑囿中镐池边。一到春天,****等它开花,今年一直到了五月间,这株辛夷终于盛放了。
露申辛夷是清贵的香木,何况又是皇后所爱,因此为了这株辛夷特请外命妇入宫赏花,并在昭台观大宴,以成春日胜景。为了不拘紧,更显得和乐融融,免了朝服入觐,便装则可。这一日外命妇们个个花团锦簇,齐聚于宫内苑囿的镐池边。
辛夷花苞如笔,初开如盏,盛放时如火焰。花色从开始的淡藕荷色到后来成了艳丽的紫色,特别惹眼。辛夷真正的特别之处不在于花朵和香气,是这一整株树的形态。辛夷先开花,后长叶子,没有花叶同存的时期。所以,当满树花朵盛开的时候,这整株树完全就是干树枝,细一观赏让人觉得格外别致,与众不同。
皇后高远君接受了外命妇的叩拜,远远坐在昭台大殿外临时设的筵席上品茶,有几个年老的宗室命妇陪坐说话。其余很多都隔水在镐池边围拢着这株辛夷指指点点,其中尤以济北王妃和华山王妃最为兴奋。
太原公夫人李祖娥并没有挤在那株辛夷花下。其实这时她的地位之不同也可见一斑。不知从何时起,外命妇以太原公夫人为尊,况且她还是皇后的二嫂,重要的是深得皇后喜欢。
月光遵命坐在皇后之侧,她本就容貌绝丽引人注目,再加上这个显眼的位置,就更让人关注了。月光倒是很乖巧,淡妆素服,不但不格外修饰,反倒有遮掩容色的意思,更让人觉得她稳重懂事。不像济北王妃、华山王妃等又是华服浓妆,又是高声大气。
月光总免不了悄悄看皇后一眼。皇后倒是一直都面带微笑很平和的样子。听奴婢私下说,皇后比起从前在渤海王府时沉静了许多。月光一边心里东想西想,一边无意之中又听几句那几位老命妇的套话,真有昏昏欲睡之感。想起夫君高洋也今日入宫,不知道此时他在哪里。
一抬头忽然看到长嫂大将军夫人、长公主元仲华正往这边走来,月光眼前一亮,心里一喜。忍不住唤道,“殿下,世子妃来了。”这是在提醒高远君。
高远君抬头看时,元仲华已经快走到近前了。她身后跟着阿娈,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高远君总觉得元仲华好像今天气色不太好。这就让她心情很复杂,想起大兄的托付,心里别提多烦乱。
月光看一眼皇后,然后站起身迎上几步。那几个外命妇也起身迎候。
高远君安坐微笑。
元仲华今天穿的素色襦裙上正好绣着辛夷花。她也和月光一样浑身素净,头发只梳了倭堕髻,戴着支步摇,别无它物。月光是有意不装饰,元仲华是从来不在意装饰,疏失习惯了。
给皇后行礼。皇后身边的小虎机灵,早过去扶起元仲华。高远君笑道,“长嫂来晚了,看到辛夷花了吗?”
小虎早过去命人给长公主设筵席,高远君也就是随口一问,正要让元仲华坐在她身边。看她气色不好,巴不得她一直就在她身边坐着,以免出了什么问题她还得担责任不好和大兄交待。
谁知道听皇后这么一提,月光有口无心地笑道,“长嫂刚来,必定没看到,我陪长嫂一同去。”其实月光自己玩心重,也不愿意这么一直陪着几个老命妇听闲话,她又喜欢元仲华,想着正好借机一起去放松舒散一下。
元仲华正给几个老命妇还礼,听月光这么一说,转过身来看月光满面期待,又想着这株辛夷是皇后的爱物,也不好太不放在心上,便应了。
高远君便也微笑点头让她们先去赏花。
这时已经有好些命妇回筵席上来,只有济北王妃和华山王妃等三、五人在辛夷花下私语,时而又笑几声。
元仲华这一路走过来,那些外命妇都要施礼,元仲华又要一一还礼,没留意辛夷树下的情景。
“长久不见阿姊了,甚是想念。”月光只管满面笑意地挽着元仲华,看也不看那些同样给她施礼的外命妇,间或也只是抬抬手示意人家平身而已。
在元仲华心里其实和月光并没有那么亲近,毕竟深居简出,见面少,但月光这么直爽的性格,她倒也不排斥,也笑道,“我整日都在府中,与弟妹少见。”
元仲华是慢热的人,不会一下子就和人亲近起来,这一路上和月光却也能你一言我一语地有问有答。走到辛夷树下,都未留意到两位宗室王妃已经迎上来了,而其他几个未走的命妇也跟在两个王妃身后,都盯着元仲华和月光。
济北王妃和华山王妃都年纪说小不小,说老不老,中年妇人,风韵犹存。两人今日的妆扮比元仲华和月光还奢侈艳丽。浓黛额黄显得本来就锐利的目光更多了几分犀利。
四个人四目相对,谁都没说话,也谁都没给谁施礼。月光是觉得这两个人有点不怀好意。元仲华是根本看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连两个王妃身后的外命妇们也旁观似的看着元仲华和月光。
华山王妃稍年轻些,倒是略微收敛,“皇后殿下最知礼仪,怎么在后宫倒还有无礼之事?长公主是济北王妃的晚辈,不用见礼吗?”她语气倒是轻柔,但话里指责元仲华的意思却非常明显。
济北王妃一直不说话,听华山王妃这么说,更是冷冷盯着元仲华。
其实元仲华从这话里才明白,原来站在她面前这个挑衅的人是济北王妃。她若给济北王妃行礼,那下次她的夫君高澄难道也要以后辈之身给济北王行礼?姻亲连着姻亲,可能这么论吗?
月光有心直口快的人,立刻笑道,“华山王妃的意思是说皇后殿下纵容大将军夫人无礼吗?”
华山王妃心里一寒,皇后可绝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刚要辩驳,月光又笑道,“先论国礼,后论家礼。大将军夫人是长公主,大将军的官阶也比济北王高,怎么说都应该王妃先给大将军夫人施礼。礼尚往来,大将军夫人自然也会还礼。若是国无国礼,家无家礼,还有何体统?岂不惹人嘲笑?”
两个王妃不情愿也不行,不敢再争执,只能照做。一番繁文缛节,元仲华都心烦。勉强客气道,“两位王妃不必多礼客气,此是皇后设宴,殿下等候已久,王妃请便。”
元仲华再不关心朝局也明白,济北王妃公然挑衅的根源还是因为惩贪赎的事。济北王元徽被大将军高澄又是下狱,又是抄没家产,折腾得几回生几回死,也难怪他的王妃这时对她生恨,忍都忍不住。元仲华不想和她们多话,恨不得把这几个命妇立刻从眼前支开。
偏是济北王妃不走,又笑道,“长公主真是敬重皇后,知道皇后命赏辛夷花,长公主连穿的襦裙上都是辛夷花。不过长公主有这个心思还不如多想想怎么留住自己夫君的心。”
元仲华本来已经要走,听她话说得奇怪,止步转回身来看着济北王妃。
月光听到济北王妃的话,她心里一颤,张了张口又没说出话来。
“王妃对别人家的事很有兴趣吗?”元仲华不解地问道。“如果王妃有这个心思,怎么还能如此奢华装饰,不劝自己夫君清廉节俭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