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林雪妮所在的小区,整个楼空空荡荡。孔瑞生相信就算全县人都搬到野外住帐篷,林雪妮也不会。抛开一条饱经沧桑的老命不说,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点,上头无老,身后无嗣,无牵无挂。果然,林雪妮家的门是虚掩着的。孔瑞生推开门,走进去,他看到林雪妮正坐在晌午的阳台上画画。看到孔瑞生,林雪妮一笑,鱼尾纹堆积,一脸从容和平和,她说,我知道你会来,只要你还在。
孔瑞生走过去,紧紧拥抱了林雪妮瘦弱的身体,那一刻,他深刻体会了相依为命的含义,他说,你放心,我肯定在,人老了,走不动了,也就追不上死亡了。
他看到林雪妮画板上是一系列人物图。
画什么呢?
山河碎,一切过往。你看,这些人你该认识的,他们的五官与我们是有着相似之处的。
林雪妮一张一张指给孔瑞生看,这里画的是双庙,山清水秀,五龙山苍翠巍峨,传说中的老柏树神奇万千,看,这个人是林连文,我的父亲,你的大舅舅,这个呢,是我的母亲,舒燕子,是你的舅妈,也是书眉的侄女。这个棱角分明的男人就是林中秋,我爷爷,你的外公。看,这是舒远,也就是书眉,你叫了多少年的外婆,她虽然与你毫无血缘关系,但却与你的生命和成长千丝万缕。而她,既是我的姑奶奶,又是我爷爷林中秋的初恋情人。
书眉。我的一切构思与文字起源都是与书眉有关的。而且红杏公寓的故事也源于书眉。
孔瑞生喃喃自语。
画板上的一副面孔,恍然鲜活,不细不粗的眉,始终透着坚毅的眼神,好看的鼻子,有点倔强的嘴唇,那是还正年轻时的书眉,她的眉宇间流露着大家闺秀倨傲的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叛逆和不屈。
孔瑞生知道,这是林雪妮理解中的书眉,是她对往事追忆和揣摩的结果。而在他的记忆里,书眉是更高大,更有力的,因为她一直是他漫长寡淡的少年时代无助人生的依靠。渐渐的,这幅画上的书眉眼角有些下垂,皮肤有些松弛,而且堆起了重重皱折,这是他脑海里书眉永远的形象。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与书眉相依为命的岁月。书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在身边,他一切的追溯与想象的起源都来自于那段岁月。孔瑞生清楚地记得,九十岁的书眉死的前三天,一下子变得耳聪目明、容光焕发起来。那活泛的神情、木头纹一样清晰的思路、生动的表述以及凹陷呆滞的枯眼陡然地洞若观火都让孔瑞生怀疑是别人的灵魂附体。她那瘪瘪的嘴如同一张小小的簸萁儿,在三天三夜的讲述中一直不知疲倦地簸着……孔瑞生由此知道他不止一个外婆。而实际上,书眉并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外婆。用现在的话说,书眉只是他外公林中秋的一个初恋情人。孔瑞生和书眉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们没有任何血缘联系。当人们得到证实后,无一例外,他们都会发出深深的感慨。后来孔瑞生才慢慢明白,老态之年的外婆在他的身上竟然寄托着对一个逝者恒久的爱。
这逝者就是他的外公林中秋。
书眉突然真的就神智不清了。
她总是指着白耀耀的天不断地和一个唤作“碎娃”的人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孔瑞生还于某个夜半发现老人坐在灯下,弯曲佝偻的影子在墙壁上胡乱地晃动,她颤微微的双手抚摸着一只光滑锃亮的枣木匣子,嘴中还念念有词。她的歌声颤颤地在夜色中浮动。那是一只老调子,孔瑞生整夜整夜地听,反复地听到其中有“幽州山河碎,云烟梦里遥,千载宫闱深,独泣羽巾陶”这么几句。
书眉就这么疯癫着,一直持续到那一年。天突逢大旱,瑞水断流,麦苗来不及抽穗就黄成了一大片,人们的心里像着了火。偏偏这时候书眉又往人们的心里泼了油。她坐在门槛上,怀抱那个木匣子,唇焦口躁地嚷:要地震了!要地震了!或许出于书眉的提醒,人们一下子都惶惶张张起来,要地震的消息一下子传遍整个瑞川县。有人说,蚂蚁成群结队上街,村里的所有的狗整夜狂吠,一种浓重的阴影顿时笼罩在了人们的头顶。县长见于局面的混乱,不得不站出来,向全县人民义正辞严地作了辟谣。但是,人们头顶的阴影并未因此而消失,终于,在惊惧、不安中迎来了初秋发生在省城的那场五点八级的大地震。
书眉说这次地震差了民国九年的那次算不了什么,那次呀……还说碎娃就是在那次地震中拣了一条命的。当回光返照的书眉开始了三天三夜的天方夜谭时,孔瑞生就觉得像是临空欲仙,穿过了尘埃和乌云,落在了一个老电影里。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边
从未走远
在王菲演绎的《传奇》里,孔瑞生沿着自己文字的触角,走向了自己生命的起源,就像走进一幕电影,那是一部黑白地、甚至有点发黄的老片子。林中秋、书眉,任月霞、甘甜甜,林雨晴,林连文,林连武,林婉儿,林连杰,曹子轩,孔军,舒达海、舒达江,舒燕子……一张张人物肖像,一个个曾经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突然活了过来,他们微笑着,热闹着,一下子簇拥在了孔瑞生和林雪妮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