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拉处给骡子添足了草,又去提来半木桶水,端来一瓢子料面,准备给牲口拌草,忽见管家林双锁弓身走进了牲口圈。孙拉处忙放下手里的活,听林双锁有何吩咐。林双锁说,掌柜在西厢房里等你,你去一下吧。孙拉处口里应了一声,心却嘡嘡地跳起来。
孙拉处家住后山沟,离双庙四五里地。他家只有几亩山地,且又呈条状分布在几处,既费力气又难以养家糊口。孙拉处爹除了务作这几亩地外,在附近村子里打打短工。孙拉处从小提着一根鞭杆给后山沟一个姓郭的小地主放羊,到十五岁上撇了放羊鞭杆到炭沟里挖炭背煤,整天像个黑鬼背着一只小背裌在那直不起腰的黑洞里爬进爬出,和阎王爷打着交道。那些挖炭的汉子自称是死了没埋的一群,他就在那些死了没埋的一群中干了三年。一次一个同乡被砸死,抬出来时一只眼仁子都裂出来了。孙拉处吓得脖根发凉,他爹听说再也不让他干了,就撵到煤窑,硬是把他给扯了回来。
他爹把孙拉处三年挣的钱都攒着,给他定下了一门子亲。孙拉处回来后就把媳妇碎花娶进了门。他自小放羊,看惯了公羊配母羊的活路。有时公羊身子肥大,一个冲刺动作扑将上去,常常会把瘦弱的母羊打倒或趴下。孙拉处就会急急地跑上前去扶住母羊,协助公羊行事。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看稀奇,而是为了多产羔。新婚的夜晚,他的脑子里便闪出了公羊和母羊交配的情景。媳妇睡在他的一侧,静静地蛰伏着,他急切地扑过去紧紧抱住惊惧不安的碎花。碎花却没有跪起来或趴下去,而是平展展地躺在炕上,把他搂抱到自己身上,在那一刻里他看到了碎花亮晶晶的眼睛。他反而羞臊,感到脸上有一束火在烧在燎。人和羊不一样,他想。突然他被媳妇的手给掀了下来,痴痴迷迷地,他感到碎花的手把鄙视和仇恨都留在了他那蔫蔫兮兮的东西上,然后一个光溜溜的脊背在微微地打颤。
多少天过去了,孙拉处由希望转为失望,最后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恼恨。他一个人偷偷去县里找了“元兴隆”的方老汉。方老汉说这是他长年爬在那阴潮的炭窟窿里得下的疾病。从此孙拉处就打消了再去炭沟挖炭挣钱的念头。可是家中人多地少,就亲戚托亲戚地找人介绍,到了舒达海家拉上了长工。结果没想到一场变故又让他遇到了林中秋,从舒达海家到林中秋家,有了比较,他就觉得东家和东家就是不一样。林中秋待他好,他也就脚勤手快,老老实实地干活。林中秋也从内心里喜欢他。到每年十月场里活计完了以后,林中秋就给大多数长工放假,只留几个喂牲口的、送粪打杂的。他就是其中之一,甚至有时连过年他都不回家去。他完全把林家当成了他自己的家,把林家的事当成了他自己家的事。掌柜看得起他,他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慢慢地,就有长工开始私下里议论:孙拉处要当农头了。
孙拉处是个急性子,听到林中秋传唤他,就急忙将搅草耙在牛槽里上下左右翻搅了几下,拍了几下手,向西厢房走去。
孙拉处每次听到掌柜子的传唤,走进不同的房间听候活路就有不同的感受。在任月霞的房中,他的心里踏踏实实,不等掌柜子让座,他会自个儿拣个方便的地方坐下,有时也就挨着任月霞坐下来。任月霞平素常到他们中来,和长工都相处得不错,遇见谁拉粪或担土,还过来帮个手。孙拉处觉得任月霞随便、慈祥,口遮无拦,有甚说甚,大家都乐于亲近。但当走进甘甜甜的房间心情感受就不一样了。甘甜甜从城里来,一举一动就带着城里人的作派,而且不大理会他们这些下人。他一进门无论往哪儿站都觉得不合适,打满补丁的破裤子烂褂子,浆满汗渍,腥味四溢。当甘甜甜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就感觉有一朵云在飘,他不敢正眼看甘甜甜一眼。他怕从甘甜甜的瞳孔里照见他的秽形而不安。走出房间后,他才长长地吁一口气,他猛然想起了长工王安良说过的一句话:活人活得像林中秋那才有滋有味,粮食土地,金银财宝花不尽用不光,就连女人也用的是用的,放的是放的,啧啧!
他现在正迈着匆忙的脚步向西厢房走去。一般地,东家很少叫他去说事,有什么活儿都是林双锁安顿他的。在他的眼里,林双锁也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人物。如今东家亲自叫他,他就感觉到事情的不简单,于是心里就有了惧怕。是不是因为那晚听房被人给发觉了?想来不会吧?他这么想。西厢房后面有一道矮墙开了个小门,是前院和后院的进出口。后院里住着长工,圈着牛骡牲畜。那天夜深的时候,他心中异常焦躁不安,怎么也睡不着,鬼使神差般,他的双腿就不听使唤起来。他悄悄出门,看到四下里无人,就偷偷贴住矮墙爬了上去,站在墙头上,用舌头舔破糊窗纸,看着屋内的一举一动。林中秋和任月霞,正把一副活动的图形留在纱帐上,虽然只是两个投影,但孙拉处却品出了他们的和谐与快乐。任月霞轻轻的呻吟把孙拉处身上弄得痒痒地。忽然,林中秋抽泣起来,不知是由乐及苦,还是由苦及乐,他的抽泣竟变作了酣然作哭。孙拉处吓了一跳,一抬头碰在了房檐上。他心跳气短顾不上疼就翻身过墙逃也似的回到他的牲口圈里。
现在林中秋传唤他,他想起那一夜,不由地心跳气短。到了西厢房门口,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掀开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探头进去,怯怯地问:“东家爷,叫我啥事?”林中秋盘腿坐在炕上吃饭。他的面前摆着一只小小的炕桌,炕桌上摆着碗碟,正冒着丝缕热气,却不见别人的影儿。林中秋听到孙拉处的问话便放下手中的筷子,指着炕沿说:“拉处,你来,坐这里。”孙拉处就过去把半个屁股搁在炕沿沿上。他的情绪渐趋平和。林中秋问他:“玉米、高梁背回去了吗?够家里吃吗?辛辛苦苦一年,该拿的不要少了。”孙拉处说,“够,够得很。从前在舒家,哪里领过这么多的?”“天渐渐凉了,过两天我让林双锁给你装些棉花”。林中秋的话让孙拉处慌了,“东家莫不是要辞掉我?”林中秋笑了,“哪里的话?我正在用人之际,怎么会辞掉你?”
林中秋拿过一双筷子,递过去,“吃饭吧,边吃边说。”孙拉处接吧,觉得不妥,不接似乎还不妥,真不知如何是好。这么想着,林中秋已把筷子放在了他面前的碗沿上,“愣着干啥?吃饭都不精灵。”孙拉处便接住了筷子,在炕桌上拿了一个大白花卷吃了起来。炕桌上摆了四样菜,一碗肉丝豆腐羹,一盘炸猪排,一盘奶汁菜心,一盘拌胡萝卜丝。孙拉处嚼着馍,执着筷子,面对这么丰盛的菜,不知该向哪一样子下手。他想,有钱人娶这么多老婆大概跟饭桌上摆这么多菜是一个道理,第一口吃热的,第二口吃凉的;第一口是荤的,第二口吃素的,不断变幻着口味,品一品这个,尝一尝那个,肯定是这个理儿。在这当儿,林中秋问他,“农头老了,该缓着了,拉处你看,谁能接替他?”孙拉处没想到林中秋会问他这个问题,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你看王安良怎么样?”林中秋不等他回答又接着问。
孙拉处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张瘦长的脸,以及那双看不见眼珠的眯缝眼。王安良和他在马号里睡了一年多,再熟悉不过了。他说:“王安良兄弟是个攒劲人。但当农头吧,不稳当。”孙拉处说完就后悔了,他想,也许东家已经决定让王安良当农头了,自己不是又多嘴了。林中秋“哦”了一声就不言喘了。孙拉处越想越觉得后悔,这么大的事,东家问他不过是个样子,自己倒老实瓜了。想着想着他的脸就憋得通红。
“这几天该忙得都忙过去了。目下也闲着无事,如果你家里能脱得开,想让你带两个伙计把那十匹驮货都赶上,往瑞川县城贩一冬炭。脚夫的活计比起家里来不但辛苦,还要多操些心,你要处处留神,至于哪两个伙计去,你自己选。待这一冬贩完炭,如果赢得好,我会另给你们加钱,从今天起,你就收拾一下草料,垫一垫鞍子,以防磨烂牲口的脊背。准备妥当了,后天就起程,你看看有什么难处吗?”孙拉处听了,点头答道:“没啥难的,去安口已不是头一遭了,也给咱双庙驮过炭,至于谁去还不是您点拨,我这就去准备。”语毕,孙拉处放下筷子就走了出来。风一吹,他才感到刚才这顿饭吃的不是滋味,执了半天筷子竟然一样都没好意思去尝,吃了两个花卷也没吃出个味道来。这时他感到肚子正饿得难受哩,“日他娘的!我这辈子恐怕活不到林中秋这个份上。”他迈开大步,朝伙房走去,天世下咱福薄命贱,狗肉上不了台盘,舀上一碗干散饭,一口气儿搅进肚里,才说吃了个饱。
孙拉处怕得罪其他伙计,所以当东家问他点谁去时,他便说让林中秋随便抽两个人就可以了,但最终还是按他的意思定的,只不过是由林中秋的嘴吩咐一下罢了。两个人都是和他平时合得来的,一个是王安良,比他小几岁,还没说下媳妇。三人出门,小人受苦,到店歇息可以让王安良安顿牲口;一个叫李福泰,和孙拉处年龄相当,能说会唱,是个热闹人。有他在,脚夫路再长,有个热闹人就变得短了。
这天天不亮,他们一行三人早早起床,将干粮袋和草料驮在牲口背上准备出发。林中秋早早起床,将他们送至大门外,再三叮咛:“路上要多留点神,去的路上最好不要骑牲口,以免压乏了。到店歇息时先给牲口吃点草,等牲口凉下去了再饮水。拉处喂了多年牲口什么都懂的,用不着我再叮咛,不过出门比不得在家,路上遇了过路的队伍,还是尽量避一避,惹不起总躲得起。王安良、福泰你们俩,在外要多听拉处的。”说完之后他们连连应诺着就踏了夜色上路了。
从双庙到炭沟安口镇得整整一天的路程,出了村去,过五龙山下进入不足五丈宽的峡门,由此全部成为沟路。两面连山,略无阙处,若非正午和子夜时分,根本看不见太阳和月亮。一条小溪无年无月哼唱着寂寞的歌。一条小路一会儿盘在南山脚下,一会儿缠在北山坡底,渡水复渡水,蹒跚又蹒跚,孙拉处三人赶着十二匹牲口一字儿排开,向安口进发。驴蹄儿撞击路面的“得得”声交和着小溪流的幽咽,使整个峡谷深幽而寂寥。
十月头上,清晨已是寒气袭人。大家只顾赶路,都没有说话。约摸到了吃饭的时候,李福泰首先打破寂寞,向孙拉处请求道:“伙计头,你看咱们走了这许多路,已是八十岁的老汉吹喇叭——上气不接下气了。咱骑着走一会儿吧。好让消消停停地啃几口馍。”孙拉处嘿嘿笑了两声:“这么冷的天,你骑在牲口背上就不怕把自己冻成个硬撅撅?”李福泰说,“哼!怕个球呢,你是让掌柜的洋米汤灌糊涂了。掌柜子那是门神爷的屁股——皮薄如纸。你这么忠心耿耿地干,他能把他的二老婆赏给你吗?”三个人便都大笑起来,笑声在沟谷里回荡,驱赶着幽长的寂寞。笑毕,孙拉处说:“福泰说的对,咱就骑上走一程,冷了就把装煤的口袋披在身上,先吃几口馍。吃饱了,给咱喝一阵子曲曲。福泰不光怪话连篇,唱乱弹也是一把老刷子呢。”
不大一会儿,李福泰果然就骑在骡子背上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姐儿门上一树槐,手扳槐股望郎来。
一天把你望到黑,门上没有个雀雀飞。
三天没见你的面,肚子里的疙瘩成了蛋。
想你想你实想你,想的我眼泪常淌呢。
想你想你实想你,想的我肠子拧绳呢,想你想你实想你,想的我肝花摇铃呢,想你想你实想你,想的我肚子打鼓呢,搂住脖子吞一个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
歌声在沟谷里曲曲弯弯地回荡着。拉处早就听过这首小曲,也会哼上一两句,但一当在这脚夫路上,在这狭长幽深的沟谷里,却有了另一番韵味和情趣。歌声戛然而止,余音犹绕耳边。三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的哒”“的哒”的驴蹄声把坎坷的路面扔在了身后,撇在了远处。这时,王安良笑眯眯地说:“王大哥,你说为啥是搂住脖子吞一个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依我想,搂住脖子咱们两个睡,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才更美气呢。”没等李福泰回答,拉郭处“嘿嘿”干笑两声就说:“小兄弟,你没有娶妻根本不知道吞嘴的滋味呢。你听没听过,鸡的骨头羊的髓,早上的磕睡新媳妇的嘴,这是世上最香的四样东西。”“就是嘛,伙计头知道得多。”李福泰骑着骡子走在最前面,转过头来说:“伙计头说个口歌谜吧,伙计头的口歌谜在行得很。”孙拉处果然就说了一个“半崖里一个窑,男人跳来女人嚎,要问嚎的做啥呷,生的娃娃没长毛。你说这是个什么?”李福泰挠挠头,嘴中嘟哝着,“没长毛,没长毛?”孙拉处一笑,“猜不着吧?这是母鸡下蛋呀。李福泰道,我快要猜出来了,你却说了,这个没意思,再来一个。孙拉处想了想,说:“这是猜三个女人喜欢的物件的,看你们谁猜得出?毛里过,肉里钻,腿间转。”李福泰拍了一下大腿,这不就是个——哎,王安良,你猜猜看。王安良涨红了脸,就是那个呗。李福泰反问,哪个呀?王安良逼急了,道:“不就是你那个鸡巴呗。”李福泰大笑,孙拉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才不是呢?各指三个物件,“‘毛里过’是指梳子,‘肉里钻’是耳环,‘腿间转’是捻线陀罗,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李福泰嘴不软,说我看咋破都准。孙拉处“嘿嘿”一笑说:“福泰,把你当嫖头做夜活的手艺谝谝怎么样,王安良没耕过地,爱听希奇着呢。”“嗨,说起这号事,你比我本事大,该你说才是。王安良你说对不对?”王安良憨憨地一笑,“反正你们两个都是行家,不管谁说我都爱听。”孙拉处说:“那就好说好商量,我们两个轮流说,让你听个美。到店歇息,咱们可是三人出门小人受苦吆。”“好啊,到店后,牲口由我安顿,洗脸水由我端。反正零碎活儿都是我的,这该行了吧?”“好,就这么说定。”孙拉处又对李福泰说:“福泰你听着,我给你造下福了,先该你说。”李福泰笑了一下说:“好啊!你是伙计头么,我先说。”便不言喘了。王安良等急了,嚷道,“王大哥,你咋装下了呢?”
李福泰笑呵呵地说:“就说就说。我做过的活计多了,一个比一个美气,让我想想,我都不知道先给你们说哪个呢?哎—对了,就说个夜走麦城吧。我们庄上有个媳妇是我的老相好——那真是哑巴戴花哩—僚瓜了。有一回她对我说,她男人去走亲戚,要我到她家里来。我去了她高兴得围着我溜溜儿乱转,给我装了一锅旱烟让我抽,又赶紧给我做了一顿银线吊葫芦——”这时候王安良插了一句,“啥是银线吊葫芦?”“嗨!别打断我的话,银线吊葫芦就是细长面再打个荷包蛋嘛。连这都不懂。我吃了她做的银线吊葫芦,就在她炕上干开了。正到紧要处,他男人回来了,顺手操起门背后的灰耙,朝我屁股上打。他老婆在我身底下一边呻唤,一边说,‘用劲朝进打!用劲朝进打!’她男人说,我费劲打他,成了钉钉子的,倒把你美死了。就撇了灰耙。我赶紧提上裤子跑了。”孙拉处差点笑岔了气,用手捶着腰,王安良笑过一阵子之后,就不觉得怎么稀奇了。他想一定是人们茶余饭后胡谝的笑料。李福泰谝出来胡弄他,就不满地嚷嚷开了,“这个不好,没意思,重讲一个,要你真真干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