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三年,五月二十,夜,江宁城。
往常日子,江宁城在入夜后,大街小巷上不会有什么行人,至多有几只野猫野狗,或者偷偷穿梭于鼠洞与街道之间的几只耗子。
唯独今日,非比寻常。
江宁城内不知已有多久没有出现过江湖人与官差之间的争斗了,若是翻阅卷宗,江湖人与官府之间的冲突,大约还得追述到楚家初到江宁那一段时间。
楚家在以“外家人”身份宣称继承司马渊家主之位的那一段时间,本属于外家,奉司马家为宗家的楚家,成功完成了一次家族传承过程中的豪取抢夺。
联合司空家与司徒家对抗官府,最终得以继承司马渊留下,悬而未决的“家主”之位者,终于改换了一个姓氏。虽说在司空家与司徒家看来,这不过是日后请柬与名刺上,某人姓氏缩减了一个字而已。但对于江宁官府而言,这一次武林世家传承发生变革一事,其意义非同寻常。
当时江宁处于李家掌控之下,乃是南唐之都,这江宁可谓是天子脚下之所,这些武林世家却掌控城外大量良田,还与许许多多朝廷中人之间关系盘根错节,甚至是一个武林世家公子,都可以冲撞天子血亲。
关于司马渊与元宗朝九皇子之间恩怨纠葛对于江宁百姓而言可谓家喻户晓,但就是故事内容有着极大差异。有人说这二位总角之交的好友最终反目成仇,是因为九皇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有人认为是朝廷要整治江左武林,因此江宁最大的司马家便首当其冲,而九皇子在无奈之下只得奉诏从事……
总之,在江宁城门处,整日混迹市井,与江湖好汉交好的九皇子,与司马家新任家主司马渊割袍断义,一决生死一事切切实实,被无数百姓看在眼里。
最终司马渊得胜,九皇子重伤不治,这边是南唐朝廷政治江湖之始。
然而司马渊下狱之后,却又不明不白死在狱中,传言有狱卒受托将一封密信从死牢之中带出,其上只有一句话:“昏君杀我。”
这四个字在市井流传开后,整个江左武林与南唐官府之间关系便由之前的若即若离变得剑拔弩张起来,虽说江湖势力在朝堂之中自有一股势力,但因为此次有皇子牵扯在其中,这些势力却是连半句话都没法子说出口了。
在官府将司马家众人打入死牢之后,身为司马渊表舅与岳丈的楚世谦却大摇大摆来到江宁,身为江南第一大药材商的楚家,在这件事情之前一直都是南唐朝廷得力支持者之一,在市井传说之中,南唐军饷十成之中便有一成是从楚家兜里掏出来的。
“天子奉天之命号令天下,行天道之事,则民心归依,如今在下贤婿冤死牢狱,江湖议论纷纷,市井流言不止,不知当今天子可知否?”
当着内廷侍卫之面,楚世谦只留下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这一场无缘无故的变动,直接导致江左武林发生了一场巨变,朝廷最终虽是忌惮江湖势力,未敢彻底将武林世家剿灭,却也沉重打击了江宁武林世家,除却楚家抛弃大半药材生意,换得司马家一系武林势力支持之外,司空家与司徒家产业也皆被查抄,许多金银与田产流入天子腰包之中。
但也恰恰因为如此,在三十余年后大宋南征之时,江左武林背弃君主,为宋军提供情报与银响,在江宁沦陷那日,开启城门之人,据说就是司马家最后一位遗孤。
大宋官府对于江宁武林也因此而极为宽仁,再加上大宋赵家重文轻武,读书人对于江湖中人态度从来都是敬而远之。是以对于江宁武林世家而言,才能够与官府之间维持着微妙平衡。
江湖之事,便由江湖人了结,只要不涉及寻常百姓、不涉及朝廷大员、不涉及皇室贵胄,那么哪怕江湖人之间杀得血流成河,朝廷也是不闻不问。
这些年来唯一一次例外,便是在扬州,那一回,司空孤最多也不过是为漕帮出谋划策者。
而在江宁,借助官府之手,先是由大盗入案,又牵扯到神门,最终还把江宁司徒家牵扯进来,这样的事已经数十年未见了。
若是按照规矩,詹云秦作为捕头,吃着官家饭,是管不着江湖恩怨的。
……
……
……
那阵马蹄声愈来愈近,在詹云秦与司空孤等人转过身来时,那手持火把之人已经在众人面前扯住了缰绳,骏马一声长嘶,也不知是疼痛,还是一种习惯。
那人下了马,身后那阵雷鸣渐歇,不知多少声长嘶划破江宁夜空。在这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人与马都在喘息着,但却无一人肯发一言。
“詹捕头脚程倒是快呐,若不是快马加鞭倒还真追赶不上。”
司徒楼走到人前,对眯着眼盯着自己的詹云秦叹道。
“司徒家主不知有什么事么?詹某此刻正在办案,倒是恕难奉陪了。”
詹云秦看清司徒楼身后人数之后,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在江宁城中,若是与司徒家发生冲突,自己只怕也会吃不了兜着走。毕竟官衣不会说话,人若是再也张不开口,那么对于高堂上那些大人们,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如今司徒楼身后不过几个手持火炬,家丁模样的粗壮大汉,看起来并没有要劫下去路之意,那么詹云秦当下便心安大半。
“哈哈,詹捕头若果真是在办案,为何却不支会司徒家一声?你可知道你抓走的人,是什么人么?”
身后又一阵大笑声传来,詹云秦赶忙转过头,却见到另一张熟悉面孔,而在他身后,站着不知多少腰间挂着刀剑或手里拿着兵器的江湖人。这些江湖人手中大多持有火把,有几个还在拿着火信子点火,却不知道可以借着身旁同伴的火将自己手中火把点燃。
“司徒雷?”
“詹捕头,这里说话不太方便,不如咱们寻一处僻静之所,坐下来慢慢谈,如何?”
司徒楼语气之中那种冷峻,几乎令在场所有人汗毛都微微立起,尤其是那几个漕帮中人与投奔司空孤的江湖草寇,他们虽说到现在还未搞清楚昨日杀害自己同伴之人是谁,但此刻也生出些许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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