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牧挥手叫陈启宇与毛其顺手下那亲兵退出去,才对韩复说道:“我便因韩俨两个遗孤之事而有恼怒,与你也不过私下仇冤,自然会私下调和清楚。如今你也瞧见了,你已是陈九弃子,你挣的那份家业,如今也尽数归了毛其顺,唐某这里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沾着。若不为财故,我又何苦要参你?”
所以他以为是唐牧动怒,而实际上是陈九想要弃他,才会着人挖他的黑点,联合三司来参奏于他?
韩复联想起这段日子来陈九有意无意的隐瞒与冷落,气的直拍桌子:“我在光禄寺这些年他陈九得的还少?他才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就要弃我,还连我一家老小都不肯放过,实在是欺人太甚。”
唐牧似是很满意韩复这怒极的反应,微微笑着等听,果然就听韩复说道:“我虽这些年一心一意忠心于他,却也防着他过河拆桥,抓了许多他行凶作恶的把柄在手中,若唐大人能保我条老命,我必定为你驱使差遣。”
他话音才落,淳氏打起湘帘,韩清跌跌撞撞跑进来扑到韩复膝盖上大哭起来。
唐牧远远行到窗前,半眯眼负手望着窗外。以他所熟读的那本《唐牧大传》中来记,韩复理当在光禄寺少卿的位置上干了十多年,最后升任为卿,一直干到被后任辅臣陈启宇上折参奏抄家的那日。
所有他积累下来光禄寺这些年的往来帐簿,并陈九在东厂十几年草菅人命,给诸大臣们栽赃造冤的罪证,却要到陈启宇任首辅时才从前一个唐牧死后业已改嫁的韩清手上搜出来,一朝多少冤案才得重见天日,但当时宦官为祸之殇却愈演愈烈,而借重宦官讨好内廷的陈启宇亦有为纵之嫌,以致宦官们的权力越来越大,整个大历朝中男子们到最后不事耕田不思劳作,更无心读书考科举上进,纷纷割掉命根子归附内廷,宁可断子绝孙也要去求一份无法无天的富贵。
当一朝的男子们以阉割自己求取富贵为荣,一国的脊梁也就断了,外族入侵,国破家亡,等待他的,也就是陪没路的王朝一起殉葬。
“唐大人!”唐牧回头,见身后韩清哭的双眼肿如桃子一般对着他敛礼,他便也点点头,肃目盯着她。韩清忽而伸手到胸前,一颗一颗解着锁扣,解开锁扣后又自侧腰解开长袄的衣带,再解开中衣锁骨下的衣带,露出里面白颈细细的锁骨,伸手进去自里头掏出只鸡蛋大小形样的墨玉观音坠子,反转坠子轻轻一搓,这玉却是可以搓开的。
玉中一把小钥匙,她扣出来递给唐牧:“父亲所有藏的东西皆在我家后院聚财池中那吐水的宝塔中,唐大人切记开启时人要躲到侧面,否则那伏在上头的金蟾口中含有机关,若有人近前会吐毒镖出来。”
唐牧伸手接过钥匙,转身对韩复说:“既到了这种地步,三司会审必不可免,不过你几个儿女我必会妥善安排。”
韩复见唐牧转身出门,犹往外跟着叫道:“唐大人,您既拿了我的东西,就要保我一条命啊。”
他才冲到门口,叫两把刀立逼着又退进来。陈卿亦跟了进来,他穿着官服戴着乌纱,清清瘦瘦的脸上意气风发,笑着伸手请道:“韩少卿,有劳您跟我走一趟。”
韩清追到窗子上,远远看着陈卿带着大理寺的人抓走了父亲韩复,颓然跌回椅子上呆呆的坐着,许久才记起要将衣襟合上。
入夜,韩贡与柏舟两个躺在一张床上,他叨叨不停给柏舟讲些京城纨绔子弟们如何斗蛐蛐儿,一次输赢多少,并不时哀叹几声自己干活儿干的腿疼脚肿,再愁哭两句家破人亡的残境,又感怀不知外家何时来接。
韩覃听得许久嫌吵,出来拍着门骂了几句,自己也睡意全无,索性披了件衣服到院中要避到树下趁些凉快。才凉着,便听得隔壁有轻轻的脚步声并人声言语。
墙角本还有梯子架着,韩覃不知半夜又是何人来此,踩着梯子悄悄爬上墙探头去看,就见一行人皆穿着黑衣,沿池塘一直上到后面最高处那聚财池出,点着火折子不知在弄些什么鬼。她盯着见那些人从聚财池上退下来,自己也两脚往下够着要下梯子。
还未平整过的墙面上一块石子掉落,引起细微的声响,忽而便有一只冷镖自那边飞过来自她耳边擦过,紧接着一人飞一般冲过来,抓住韩覃低声吼问道:“是谁!”
韩覃缓缓举起双手,见那跪在墙上的蒙面人似并无要杀自己之意,才说道:“我不过是来抓只蛐蛐儿。”
她手中果真捏着只蛐蛐儿,此时十分应景的呱叫了两声。那人一双眼睛盯着韩覃却不作声,直到下面沿池边走来一人,才指着韩覃说道:“陈大人,这里有个女子在偷看。”
陈启宇身后一群人围拢过来皆在仰头望上。那抓着韩覃的人腾一只手打开火折子,火光亮得刹那,韩覃一手捏着衣襟伏在墙上眼巴巴儿望下,手中还捏着只蛐蛐儿叫了两声,后脖子叫他手下人拿手锁着。陈启宇以手背触鼻先就侧首一笑,才命令墙上那人:“把她带下来。”
黑暗中所有人隐去,塘中蛙鸣,岸上蝉声,明月光照的二更天,陈启宇说道:“自打那日从玉井胡同一别,到如今我才能亲口跟你说声对不起。”
韩覃低声回道:“往事不提,只看如今。我如今过的很好。”
陈启宇又说道:“那日在怡园,我说的话着实难听,还望你不要见怪。”
韩覃亦是低声回言:“不见怪。”
她是冷冷淡淡不欲多言的样子,陈启宇却固执的仍要说下去:“我母亲年轻守寡,一手带我长大,她有命我不敢忤逆,却是苦了你由心由意跟我一回,回京却叫牙婆拐卖。”
韩覃不愿再听,指着身后墙壁问道:“你仍带叫人把我送回去,半夜不见人影,我院里的人要着急的。”
“韩覃!”陈启宇仍是执意自说着:“去年九月间先生自淮南归京,下车与俞阁老谈完公事就到我家,给贱内一匣子珠宝。那匣子里有两颗锁扣,我在永安禅寺见你那回,就见你戴着。所以,我猜当时先生以为我娶的人是你,才会给那匣子东西。”
韩覃不知竟还有这种事,那匣子东西如今就在她妆台里放着,原来唐牧初回京时还曾给过陈启宇。她不知该说什么,只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陈启宇又道:“还有扳倒高阁老之后为韩府平冤一事,事实上对他目前想要达成的事情并无帮助。他那个人不做无意义的事情,大费周章又是联合督察院又是往各部协调,费心劳力一通,到昨日我在那院中见着你,才知他皆是为了你才要办成。如今你有门第有出处,又成个闺中大姑娘了。”
韩覃冷笑:“说了半天你竟是知道我的底细,想要笑话我。”
陈启宇忙否认:“我并不是想要笑话你。我只是觉得先生待你总与别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