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如往常一样去上班,下班。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已经让他形成了一种习惯。他现在生怕突然有一件事情改变自己的生活,他怕改变,哪怕是一点点。
下班之后,他去找卢默成,看着卢默成画廊里的那些画,笑着对他说道:“老卢,这几年你真得越画越好了。而且你看,这些你从画家手里收来的画也证明你的审美提高了。”
“林大处长,你就别取笑我了。不过我承认,这两年我的画卖出了不少。可最近别说卖画了,一连好几天,我这画廊都没进过一个客人。”
“老卢,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现在像一只趴在蛛网上的蜘蛛。这蛛网是我自己做的,但我又生怕有什么猎物飞上来,打乱了我的生活。我现在变得很敏感,很怕改变,你说这正常吗?”林重问道。
“怎么说呢?其实这些年我无数次地在心中描绘你,甚至想给你画一幅肖像,可我又画不出来。你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与别人不同的是,你的矛盾来源于你的性格、你的生活、你的职业和你的身份,说到底,它捆绑着你,让你不得不吐丝结网,却又不得不为之发愁。你这只蜘蛛,抓住猎物,违背信仰和良心,倘若不抓它们,你又要被饿死,所以你才矛盾。你觉得我说得对吗?”卢默成说道。
林重认真地想了想,点了点头。
“其实你今天来得凑巧,如果你不来,我明天也会去找你。”卢默成关上门说道,“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们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发报。因为延安方面给了我们新的指示。”
“什么指示?”林重问道。
“现在纳粹已经投降了,欧洲的战事结束了,据说接下来同盟国准备召开处置关于战后德国的问题和欧洲格局的问题的会议。而苏联和美国现在既然腾出手来,那么就可以在远东方面和太平洋战场的对日本进行碾压性的打击了,所以延安方面判定,日本投降的那天已经近在眼前了。”卢默成说到这里,两眼亮了起来,又说道,“延安让咱们大连地委暂时不要有什么动作,静待日本投降的那一天。”
“延安真是这么说的?”林重欣喜若狂地问道。
卢默成笑着点点头,又说道:“不过,延安认为在关东州这个特殊的地方,咱们对苏联的帮助还是很有必要的。毕竟延安对这里鞭长莫及,而抗联也早就被打散了。所以收复东北,还得靠苏联和咱们并肩作战。”
“我明白了。老卢,据我所知,廖静深早就把他的股票全都卖了。而且这段时间钱斌总是请假去黑市,我估计是廖静深让他变卖自己的家产。他们都在做战败的准备。咱们的胜利就在眼前了。神谷川这段时间好像消停了不少,总往关东州司令部跑。”林重笑着说道,“不过他和廖静深并没有放松警惕,他们现在明显在防着我。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他们也许防着每一个人。但我觉得越是到这个时候,我就越是不能大意。现在我只能跟他们拼忍耐力了,谁能熬到最后,谁就是真正的赢家。”
“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卢默成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你家附近遭到了轰炸,童娜和童童目前还算安全,但长此以往肯定不是办法。所以我替你拿了主意,准备把他们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林重瞪大眼睛说道:“怎么这么巧?我今天来找你其实就是为了这事儿。我家附近山上的防空洞太小了,童娜和童童的安全确实令我睡不着。可是我几次让她带着童童回营口我岳母家,她就是不听。还说把孩子送去可以,但她一定要陪我在这里,真是服了她了!我俩假如被炸死,那孩子岂不成孤儿了吗?”
“去营口就对了!那里不受空袭的威胁,而且咱们在营口的组织还可以暗中保护她们。可她怎么就不为童童考虑一下呢?现在很多家长都不敢让孩子去上学了,最多只是让他们在家门口玩一玩。”卢默成说道,“要不我再去帮你劝劝她?”
“也只有这样了。”林重叹气道。
这天,叶莲娜给柳若诚打了电话,约她在自己的公寓见面。柳若诚见到她正在收拾屋子,衣服和行李码放的井井有条,于是问道:“你这是要出差?”
叶莲娜颇为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今天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我们苏联领事馆要撤走了,还有苏联驻关东州通商代表部。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断,正式的通知还没下来,但我得未雨绸缪,免得撤走的时候丢三落四。柳,我劝你也早做准备,你目前很安全,要么跟我一起回苏联,要么赶紧去欧洲避一避,反正不要留在这里。等战争结束之后……”
“既然还没正式通知,你凭什么这么推断?”柳若诚问道。
“很简单,我看见阿列克和涅克托夫这几天在挑文件,把一些档案文件挑出来烧掉。这么多年他们从未这样做过,这说明他们已经得到消息了。”叶莲娜说道,“柳,你没发现关东州街面上的苏联侨民越来越少了吗?这都是得到消息提前撤走的人。你如果跟我去苏联,我能帮你搞定一切。你想好了吗?”
“我没想好。陆远南前几天来找我,让我跟他去欧洲,被我拒绝了。这几天他疯了一样给我打电话,我真的还没考虑好。”柳若诚犹豫道。
“你不会是想跟林重待在一起等待胜利吧?”
“难道他不在,我就没有留在大连的理由了吗?”柳若诚反问道。
虽然这样说,但柳若诚依旧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回答。她不想看叶莲娜的眼睛,那是因为她不敢,她怕叶莲娜的聪慧洞穿自己的一切。她又问道:“你们这一走,我们‘远东国际情报组’怎么办?”
“当然,目前你们还得继续放火。”叶莲娜说道,“这几天阿列克跟我策划过一个新的目标,可能也是最后的目标,就是关东州的机场。这个目标我们以前考虑过多次,但是都不敢贸然下手,因为它防守太过严密,里面的战机每天都在执行任务,在那附近整整有一个关东军机场守备队。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日本人的斗志丧失殆尽,他们的防备已经出现了漏洞……”
“挺奇怪的,你们这些关东军的情报都是从哪里来的?”柳若诚脱口问道,但随后又说,“算了,当我没问。”
叶莲娜微笑道:“柳,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去苏联的事。”
“我会慎重考虑的。但是这个爆破机场的计划短期内很难实施,而且难度非常大,因为我们在机场并没有安插人手,况且这种军事禁地,关东军也不让中国人在里面担任任何工作。”柳若诚说道。
“正如你说的,它与以往的任何一次行动都不一样,它是纯军事目标,我们也知道这种难度,所以这只是一个计划而已。”叶莲娜叹了口气说道。
由于大连地委遵照延安的指示停止了一切活动,林重这段时间着实不知该干些什么,他时常看着电讯科的人监听着那些保持静默的无线电台,又看着警察部大楼外面的朝日广场上放风筝的人,这几天以来,乌云整片整片地压在天上,美军的轰炸机也停止了活动,关东州上空不再有聒噪刺耳的防空警报……空气里的湿度持续增加,整个关东州的宁静好像期待被某种东西撕破一般。最奇特的是,就连神谷川也一改往日的狰狞,顿然变得有些平易近人起来,所有的反常让林重感到,这是一种暴风雨来袭的恐怖前兆。
卢默成去过林重家,劝过童娜,可童娜死活不愿意带着林童心离开。当卢默成把这些告诉林重的时候,林重问道:“她有什么理由拒绝你?”
卢默成无奈地说道:“她说理由只有一个,你们是一家人,要死死在一起。而且我问过她,你是一个汉奸,假如战败后,你被捕怎么办?她居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了个汉奸,她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