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定门一带,多半是二进到三进的宅院,兼环境雅静,距离内城不远,在京都也称得上好地段,顾牧早年和家里闹别扭,自个儿在这里置了一套二进的小院全做日常栖息的地方,安信伯家里也不管不问,全不说什么未分家所有财产都属于公中,这宅院也就成了顾牧的私有,寻常懒得回家便栖息在此处,一过好些年,左右邻居也都知晓。
小宅院没有牌匾,顾牧轻轻敲了敲门,那还没有安信伯府角门大的大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憨厚黑脸,花白的头发,看到顾牧眼睛一亮,手上比划了几个手势——却原来是个哑巴,不能说话。
顾牧朝他笑了笑,也回了几个简单的手势,这栋宅院里,只有这一个哑巴仆人,却是跟了他十几年的心腹,该交代的,他自然会交代清楚。
只是,哑巴最后的几个手势,让他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只觉得腰部的伤口痛得更厉害了。
他来做什么?
顾牧推开内室的门,果然看到烛光的阴影处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就算是站在简陋的内室里,那人也能站出金碧辉煌的殿堂级光彩来,即使一身鸦青常服,也掩不住那身莫测的天威,平静深沉的眼睛,看到一身狼狈的顾牧时,神情微微一变。
顾牧停在门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顿了顿,慢慢地准备下跪,那人却一个箭步上前,以与年龄不符的敏捷,托住他的右肘,连扶带拖,将他弄进室内,脸上分明压抑着暴风骤雨。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多礼,怎么回事,这次怎么伤得这么重?”
当整个人都出现在烛光所照之处,这人的脸也完全暴露了出来了,儒雅的五官,深沉的气息,一丝不苟的短须,竟是本该在瑞明堂休息的景帝!
顾牧也不再矫情,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舒了口气,从面前的暗格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丸碧绿的丹药,也不用水,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咽了,半晌过后,他苍白的脸色添了一丝生气,总算不再那么吓人了。
为了不在小仙女面前露怯,他硬是咬牙坚持到现在哼都没哼一声,却不是他不疼,而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会儿在景帝面前,却是反着来的效果更好,他自然不会忍着了,不但不忍,还夸大了痛苦。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四品江南道官员,家中修的暗室,居然还有机关,是……属下大意了。”
“你向来心细如发,严谨周密,是什么干扰了你的思绪,居然让你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粗心大意?”
景帝可不会被他的三言两语打发,他比谁都了解眼前这惫懒家伙的本性,自然立刻就抓住了关键所在。
这下轮到顾牧一时词穷了,他总不能告诉景帝,是他按捺不住多事走了一趟宜和公主府,结果被某个欢快得如同小鸟的身影填满了心海脑海,连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都没法驱除,直接闪了一下神,要不然,他根本不会伤得这么重,虽然避不开胸口那两道刀伤,腰上的伤却纯粹是他自作自受。
“我今年已经二十二了。”
顾牧忽然转了个话题,景帝完全没跟上他的思路,一愣。
顾牧自顾自地道,“皇上您二十二的时候,儿子都两个了,属下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想想都觉得晚景凄凉啊!”
景帝这才明白这家伙在唱什么幺蛾子,又好气又好笑,“难道是朕阻止你成亲的?朕这些年给你挑了多少名门闺秀,贵女千金,是你嫌这个刻板无趣,嫌那个表里不一,嫌高嫌矮嫌胖嫌瘦的,挑花了眼,倒来怪朕?怎么,现在总算有入眼的了?”
顾牧狭长的眼眸斜睨向景帝,闪动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属下的确看中了一个,可惜她太小,暂时不能娶回家,不过,等我们两情相悦了,有皇上您下旨,属下先娶回家养着,也省得一个没看住被别人叼走了啊!”
景帝长袖一甩,拉下脸训道,“小得连成亲都不行?是还未及笄?朕记得你打小没这毛病,跟谁学坏了?朕倒想问问顾承泰,是怎么教养你的!”
顾牧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瞬,眸底闪过一丝怒气,连景帝都没有察觉,随即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神情语气,“行不行您一句话的事儿,干嘛岔开话题啊?”
景帝瞪了他一眼,“你这么些年也就这一个要求,只要不是出身太差登不上大雅之堂,年纪小点就小点吧,你自个愿意,朕也不去做那棒打鸳鸯——等等,你看中的是谁?”
景帝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妙的猜测,这小子自从八岁那年跟他摊牌后,这一年年办的事儿就没让他痛快顺心过,尤其是这婚事,打这小子十五岁以后,他一年年提,这小子一年年推,简直比他选后宫都难,如今怎会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顾牧也不再卖关子,眉飞眼笑地道,“就古家那个小仙女啊,属下是一见倾心,再见误终身,一头栽进去拔不出来,只好求皇上您给属下做主了!”
顾牧一边嬉皮笑脸,一边却眼神幽深地盯着景帝,果然见景帝的脸色沉了下来,一口回绝,“不行!”
顾牧脸上的笑容也倏忽消失,语气瞬间冰冷入骨,“哦?难得我看中一个,您跟我说不行?”
景帝耐心地解释道,“安儿身份非同一般,她背后的古家看似没落,实际却依然掌控着大秦将近一半的兵马,她的终身大事,绝对不能和皇家沾边,况古家就她一个,要继承香火,少不得要招赘一个女婿。你八岁那年就把自己摘出去了,这么多年历尽多少危险,才稳固了现在的位置,纵然是朕百年后新帝上位,也耐你不得,这不就是你多年来的心愿?如今何苦因为一点心动就毁了多年的努力?”
顾牧似笑非笑道,“那有什么?我去给她做上门女婿便是,等我生的孩子都姓了古,想必您那些儿子不但不会提防我,相反还会来拉拢我,我的心愿照样能够达成!”
景帝浓眉一竖,骂道,“闭嘴!瞧瞧你说的什么话?赘婿?亏你说得出口!”
顾牧嘲弄地道,“都说皇上对靖安郡主隆宠至极,连亲生的公主都要往后靠,今儿看来,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