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有什么女朋友写信给我呢?”吴仁民接过信来迟疑地说。他慢慢地拆开了信。
吴先生――你读到这封信时,不知道你的脑中可还有我的影儿存在么?
那天你在会馆义地上遇见的蓝衣女子便是我。她是你的一个学生。在××大学高中部教室里她曾经听过你许多次的讲课,而且因为她的身世的凄凉曾经博得你的同情。你是她所敬爱的一位仁慈的先生,她永远不能够忘记的先生。
那天在墓地上看见你的和善的面容,我虽然不能马上记起你的姓氏,可是过去的旧事开始模糊地在我的心灵中显现了。许多滴吞在肚里的眼泪使我的脆弱的心发痛。我就匆匆地回家去了。
先生,我后来终于记起了你的姓氏。先生,你看我是一个多么忘恩的女子哟!我居然连你的姓氏也忘记了。你曾经那么仁爱地帮助过我。当我决意不接受一个男子的爱情而受着胁迫时,你曾经那么大量地援救过我,使我在吞了许多痛苦的眼泪以后居然得着安静的幸福,而平安地走到我所爱的男子的怀里。虽然我和他的缘份是那样浅,他只给了我短时间的幸福就永离了这世界,将我孤零零的留下来,可是你所给我的恩惠已经使我这薄命女子铭感无极了。
先生,自从那次看了他的坟墓回来,我就病倒了。在病中我时常想起你这位仁慈的先生。在病中,我梦想着你会到我这里来,让我最后一次向你表示我的感激,因为我怕我不会活到多久了。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很早就患着肺病,而且最近又开始吐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自己的鲜血便要流泪,有时候还要伤心地哭一两个钟头。先生,像我这样的女子也许是值不得人怜惜的罢。
先生,不知道你还有余暇来看我么?不知道我的这封信还有进到你的眼帘的福份么?可是我依旧虔诚地祈祷着我在死去以前还有机会和先生谈一次话,这也许不会是过分的希求罢。
先生,你看,在这么轻的年纪我就想到死了,这是多么可笑,多么可怜。
先生,想说的话多着呢!可是我没有精力写下去了。专此敬问
近安!
学生熊智君谨上×月××日
后面还写了她的通信地址。
“熊智君……”吴仁民折好信纸梦幻似地把这个名字接连念了两遍。
“熊智君,她是谁?”方亚丹好奇地问。
吴仁民不回答,却继续自语道:“熊智君,细长的背影,下垂的黑发,凄哀的面貌……肺病……”然后他用决断的声音说:“是的,我记得她,我认识她。熊智君,那个女学生。”于是他把信纸递到方亚丹的手里说:“你看罢。”
方亚丹接过信来读着。同时那个穿了寝衣躺在床上嚷着肚皮痛的高志元也闭了阔嘴,带着笑容一翻身跳下床来,走到方亚丹的背后,就把膀子压在他的肩头,一面注意地看信。
“啊!”从高志元的阔嘴里哼出这一声来。“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啊,……仁民,那就是你所说的美丽的幻影吗?”
“我走了,”吴仁民突然站起来,自语似地说。
“是不是去看那个熊智君?”高志元嘲笑地问。
“是,”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高志元正经地说。
吴仁民正要走出房门,却站住了,回过头来看他。
“你以为你可以帮助她吗?你可以给她带来幸福吗?”高志元突然吵架似地这样问。
“我不知道,”吴仁民茫然地答道,以后又加上一句解释的话:“我倒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你不会的,”高志元坚决地说,像吐一口痰在吴仁民的脸上似的。“你不会帮助她,你只会给她、给你自己带来痛苦。要撇开社会个别地去救人,不会有一点用处。而且女人根本就脆弱,她们软得像没有骨头,你要拉她们站起来,她们反倒会把你拖倒。我的话一点也不错。我见过不少的人为了女人的缘故堕落,变节。”
“我不会,”吴仁民半生气半有把握地说。
“你不会,哪个相信?你的性情就像雪下面的火山。你跌进爱情的火坑里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看她,”高志元关心地说,阔嘴里喷出了一些白沫。
“你不看见她信上写着不会活到多久吗?她不过要求在她死去以前和我谈一次话,我不能够拒绝她!”吴仁民热情地说。
“我问你,难道每个要死的人要求你谈话,你都去吗?你又不是牧师!”高志元张开阔嘴笑了,露出一排黄牙。他把寝衣拉开,生着不多几根细毛的胸膛从破烂的汗衫下面现出来,下身穿了一条短裤,钮扣没有扣上,再下去就是一双毛腿。
“志元,你也应该把衣服穿得整齐一点。你看你这样像什么!怪不得你讨厌女人,因为像你这样不爱干净的男人,女人绝不会喜欢,”方亚丹忽然插嘴说,接着发出一阵大笑。
高志元连忙把寝衣拉拢来。他微微红了脸,因为方亚丹说到了他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