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不少对明代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会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么一个强盛一时的朝代会因为几支突然冒起的农民起义军,以及东北的辫子一族就突然灭国呢?
要知道,即便是被后人视作诸多中原王朝里军事力量最弱的南宋,在抵抗蒙人大军时也足足挡了六十多年,可大明却在短短十多年时间里就分崩离析,尽归外族之手了。而且,真论战斗力,当时横扫天下,席卷欧亚大陆的蒙人骑兵可比那白山黑水间的辫子族要犀利得多了,这实在叫人困惑。
对此,有人归结为外因,比如气候的变化,小冰川时期的突然到来导致农作物锐减,百姓流离失所,只有造反。再比如土地兼并严重,使得朝廷民心俱失,终至再无肯为国效力的地方力量。
也有人总结了内因,比如最后几任君主的一连串错误决定,以及朝中党政不断,内耗严重。但这一切,都似乎依然无法完全解释前面的这个问题。
至少杨震觉着这些都不是大明朝就此被灭的直接原因。本来,他还有所疑惑,但在得知此次宣府之事,又着重叫人追查北地军中的情况后,一个结论已从他的心里成形——大明所以连区区几路泥腿子组成的起义军都灭不了,连刚从山林间冒出来的几万辫子军都抵挡不住,追根究底是军队作不了战的缘故,而军队所以失去战斗力,则是它彻底糜烂的表现!
其实大明建国之初时的军力可是相当强盛,不但能从中原数路义军中脱颖而出最终问鼎天下,而且在成祖皇帝时深入草原,直杀得以前不可一世的蒙人分裂逃窜。要知道,这时他们的对手可不再是当初还在中原时被酒色掏空的蒙人贵族,而是重新恢复了野蛮和活力的蒙族战士。
可就是这么一支强大的军队,经过两百年,甚至不过一百五十年后,便完全变得极其软弱可欺了。正德嘉靖朝时,一些从海上流窜而来的倭寇就杀得东南各府人心惶惶,最终只能靠着数年生聚教训才将之剿灭;而后北边和东北的边患又不断出现,刺激着满朝君臣的精神。
这一切,固然有土木堡之变后朝廷重文轻武的缘故,但真正导致这一切的,还是边军将领们只是一味追求利益而不思练军报国。边军,到了眼下这个时候,早成了那些手握军权的将领们敛财的筹码了。
真要论起来,这一切的根源又在大明的军制上。太祖皇帝在创立卫所制时,为的是稳定,就如他称帝后所颁布的一系列其他诏令般,它们都限制了整个天下的变化。匠户、军户、民户的身份划分,让某一类人的子孙只能生活在这个圈子里,却再无跳出去的可能。
相比起来,匠户和民户的子孙还稍微灵活些,他们至少能通过科举来改变自身,但军户,这个存在于更加刻板的军队中的人群就几乎看不到半点改变的可能了。你爷爷是校尉,只要没犯什么过错,又没立什么功劳,到了你孙子那一辈时,他依然只会是个校尉。
同样道理,将领的子孙也将一直都是带兵的将领。如此一来,处于边关的将门世家也就出现了。虽然在名声上,他们比不了地方上的科举大家族,但真论实惠,他们其实是要高过那些大世家太多了。
上百年,几代人的经营,让这些将门世家在边军中拥有了极大的势力。而为了发展巩固自己的势力,他们就得收买身边的亲信兵马,于是名义上属于朝廷,其实却更多听从这些边关将领的私兵就大量出现。这些私兵在军饷等各方面待遇上要远超过一般的兵卒,至于他们的这些多出来的收入打哪儿来?自然是从别的卫所官军口中夺出来的,而他们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只得逃出军队另谋生路。
但在朝廷兵部的簿册上,这些名字却依然还在,朝廷还是得每年发放军饷等各种补给给他们,而这些就全落入了地方将领的腰包之中。于是,边地军队的真实数量越来越少,但朝廷的支出却并未有任何减少,便宜的只是那些贪婪的将领。
待到强敌真正出现时,这些将领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往往只是稍作模样便带兵罢战,一如后世倭人入侵中原后的各大军阀的表现一般。
这才是拥有上百万军队的大明为什么会在短短十几年里就被彻底颠覆的直接原因了。至于这些将领,有部分为了苟活而投敌卖身,剩下的则被人一一击破。
不过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些人的最终结局都很是凄惨……
其实这些将领所做的事情并不隐蔽,朝中那些掌权的官员也是有所耳闻,只要肯用心去查,一定能查出证据,从而在彻底无可挽回之前改变这一切。
但偏偏这些朝中高官在此事上又畏首畏尾,投鼠忌器起来。
他们所担心的有二,其一便是那些将领已略成气候,若自己真向他们下手,狗急跳墙下他们带人投敌或是造反兵变了怎么办?到那时,先不说朝廷的损失,光是责任就够自己喝一壶的。
其二则是,其实大多数边关将领也和朝中官员有着利益上的勾连。如杨震他们查出来的,关于部分官员的子侄亲人就是被派去边地镀金领军功,随后才好做进一步的安排。这样一来,他们就完全成了利益共同体,谁又会害自己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损公肥私,同时挖空边军实力的弊病越来越严重,而整个军队系统则成了一潭发臭的死水,看着没什么问题,但只要搅动一下,其中的种种便会彻底浮现在人们面前。
只是在原来的历史上,终明一朝,都没有哪个人有这个能力和勇气来搅动这潭死水,直到最终那个时刻的到来……
但现在,情况显然不同了,因为有了杨震的出现!
在从钟裕口中得知了某些原委后,杨震便已下定了决心,要把这静止的死水彻底搅动起来。哪怕因此会树立许多敌人,他也无所畏惧。而且,他并不认为那些人能真正威胁到自己这个锦衣卫都督。
不过在做此之前,他还得做些准备,至少要掌握到足够多的实证,才能让身居皇宫大内的天子相信自己的一番苦心。
好在,锦衣卫最擅长的就是这个,杨都督一句话下去,隐藏在各大衙门,甚至是边军中的密探们就迅速动了起来,不过六七日,他手头就已获取了大量这方面的信息,这让杨震知道,时机已然成熟。
皇宫大内。
面前的御案上依然堆积了不少的奏疏等待着自己批阅,但心神躁乱的当今天子万历却实在静不下心来处理这些琐碎的事情。
今天距离宣府的八百里加急已过八天,但除了决定从附近州县调遣一部分兵马过去支援外,朝廷就再没有拿出个像样的章程来。而更叫他感到烦躁的是,到了今日的朝会上,群臣对此事依然是三缄其口,非得自己点了名,他们才说几句话,而且这话也都是没什么用处的虚话空话。
这些臣子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瞻前顾后,生怕因为说错话而影响了自己的前程。这些家伙,还是不是我大明的官员了,怎么就没一个肯替朕分忧的呢?
想着这些,万历的脸色就显得越发的阴沉了,这让侍候在旁的那些内侍一个个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生怕惹怒了天子,遭无妄之灾。要知道,就是几天前,连孙海孙公公这样深得陛下宠信的人也因为一点小事而险些领了廷杖呢。
他们正想到孙海呢,就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殿门走了进来,来到天子跟前后,便小声道了声:“陛下……”
“唔?”万历正想着心事呢,听得招呼,便下意识地应了声,抬眼见是孙海,神色倒是一缓:“什么事?”前两日因为自己心情烦躁所以训斥了孙海一番,差点让他去受廷杖,这让皇帝心里不觉对其有了一丝歉疚。
孙海见天子颜色和缓,提着的心算是放了大半,这两日他可着实夹紧了尾巴做人,不敢有丝毫放肆。不过,刚才有人来报是杨震在宫外求见,他自然不好不帮着来禀报一声了:“陛下,杨都督在宫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
“嗯?杨卿他有要事禀奏?”万历稍微愣了一下,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是啊,他都有好几日未进宫来了,朕也正想找他呢。去,把他宣进来说话。”
孙海忙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过了一阵子,杨震便在其引领之下走进了殿来,在行了君臣之礼后,万历颇有些感慨地道:“杨卿,你最近可有些时日未来见朕,却是在忙什么哪?”
“回陛下,臣因为得知北边战事而心下不安,故而多日来一直在查相关之事,今日终于有了些眉目,特来禀奏陛下!”杨震当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