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河西地区人人敬重的高僧,此时竟显得苍老了许多,声音中带着几分难言的萧索:“凉州城内胡僧众多,各种论点交汇,常令人莫知适从。老衲年轻时,也曾不止一次地起过西行求法的念头。只可惜,各种机缘不合,而老衲又总想把一切都准备具足再走。唉,想这世间又哪有那么方便的事情?是以始终未能成行。”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老衲不过是一介凡夫罢了,福报有限,慧根不具。到如今年纪痴长,几十年的疑惑仍未解除,越来越觉得空留遗憾……”
玄奘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大师居然也曾有过和自己同样的想法,他忍不住问道:“大师认为玄奘西行求法是应该的吗?对弘扬中原佛法有益吗?”
其实这个问题问与不问都一样。因为不管别人怎么回答,他自己对此都是毫无疑问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这些日子以来,知道这件事情的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劝他放弃,说他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定会死在路上。
他并不怕死,然而,极度的孤独感使他迫切地希望从同修那里获得哪怕一点点支持和信心。
慧威法师看着他,目光中闪烁着慈爱的光泽:“老衲以为,法师所做之事不仅有益于中土众生,且以法师的决心和智慧,也定是能够做到的!”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激动万分,只觉得这一句话比之让惠琳道整送自己出城更为可贵,更令他感激莫名。
他不由得跪了下来,向这位河西地区的佛界领袖深深顶礼:“大师一言之恩,玄奘定当铭记于心!”
慧威法师赶紧将他扶了起来,心中竟不自禁地感到一阵难过。
他身处凉州这个中原与西方文化交汇之处,对西域佛学的了解自然比普通中原高僧深,早年听到各种论点,也确曾有过西行之念,只是由于种种阻滞而未能成行,以至于心底常留遗憾。
可后来也说不清为什么,看到一位天资聪慧的少年法师有志于此,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随喜赞叹,而是规劝阻止!
虽说他常在心中为自己辩解说,玄奘没有过所,这么做也是为他的安全考虑。可是,身为佛家弟子,他还是无法完全说服自己。
这几日,每每思之于此,便深感惭愧。
后来,他看到玄奘遇到了阻滞,但仍执著地坚持自己的本愿;他看到这个少年法师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坚不可摧的决心和意志。那种人生的信仰和求道的坚执,令他在佩服的同时也不禁有些伤感。
如果,当年的我有这少年一半的勇气,或许早已完成心中宏愿了吧?
问题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失去的机会也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他注定带着遗憾,带着迷惑,离开这个娑婆世界了。
“真的不可能回来吗?”冥冥之中,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因为这声音仿佛就是从他心底发出,直接印在了大脑里。
“你已经看到了,”那声音平静地说道,“现在,这个年轻沙门正打算做你当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如果你支持他,尽你的力量帮助他,不一样可以实现你年轻时的宏愿吗?”
“是啊……”恍如醍醐灌顶,慧威法师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月亮不知何时被一朵过路的轻云遮住了,只有河西的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刮着,忽啸的声音一直传进清应寺的大殿之中。
“这里有几件厚衣服和几条毡毯,法师把它带上。”慧威法师指了指旁边的包袱道。
“不用麻烦了,”玄奘赶紧推辞,“远行之人,不宜带太多东西。”
“还是带上吧,”老法师温和地说道:“沙漠的夜晚会冻死人的!即使是白天,也要把自己尽量包裹得严实一些,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太阳晒伤。”
“如此,多谢大师了。”玄奘欠身行礼。
慧威法师点了点头:“河西地区一向不甚太平,常有各族强盗出没。法师一定要多加小心。”
“玄奘明白。”
看着这个年轻的沙门,慧威法师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心中欣慰不已:“玄奘法师,你是老衲这些年来所遇到的慧根最灵透、学识最全面、志向最坚定的人。老衲相信,你一定能够到达佛国,取回大乘妙典,以解我佛门百年疑难。只可惜老衲年纪大了,只怕今生今世无缘得见……”
玄奘道:“大师说哪里话来?我看您身骨健旺,不在玄奘之下。待玄奘取经归来,还要找您印证呢。到那时,困扰您多年的疑难问题想必都将迎刃而解。”
慧威法师笑了:“好好,老和尚便等着这一天。只是……”
他话音一转,又有了几分忧郁:“私自出境,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一旦被官兵抓住,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玄奘默然不语,在他看来,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自己不能西行求法了。
“法师最好走小路,昼伏夜行,或可避开官府的盘查。另外,出关之前,也尽量不要再讲经了。”慧威法师提议道。
“对呀,”惠琳插了一句口,“法师一讲经,动辄就有上千人来听,动静也太大了!”
“就是,”调皮的道整也说道,“私渡就要像个私渡的样子嘛!”
慧威法师瞪了他们一眼,却也没有驳斥。显然,这个弟子的话虽不好听,却也是实言。
玄奘道:“弟子记下了,大师就请放心吧。”
天上的浮云越来越厚,星星月亮全都不见了,只有那街道上的几盏孤灯,还在随风摇曳,发出如萤火虫般微弱的光芒,整个凉州城笼罩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