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在镇上修祖宗祠堂。
还有呢?
我不该当地主。
还有呢?
一个带着红色袖章,气宇昂扬的女红卫兵站在老财主郭本财面前一句一句地审问。
郭本财不再回答,他低着头。哆嗦,恐惧,饥寒交迫。
“看来这个家伙反省不够认真,还要继续做人民的敌人。”
“给他点颜色瞧瞧!”一个声音从人堆里扬出来。
“对!让他上凳子。”有人呼应。
郭本财被几个人推到了倒放的凳子上面,让他交叉站在四只腿的方凳子上。有人给他头上顶了两块砖。公社的广场有盏孤独的电灯,高高的悬在细细的电线杆上。在这寒冷的冬季越发显得昏黄,黯淡。
大约一个小时,郭本财在上面颤抖,打盹,但是他怕砖头掉下来,他站着不敢动,甚至不敢想象这样会到什么时候。
“郭本财,反省得怎么样了?”那个女红卫兵扯着嗓子喊。“还有呢?”
“我——不——该——姓——郭。”郭本财一个字一个字,有气无力的从他的嘴里滑出来。
“大声点,让人民群众都听见。”
“我不该姓郭,我不该叫郭本财。”然后他就低下了头。
另一个红卫兵对着凳子踹了一脚:“你名字还挺狂,明显是资本主义财主嘛!你这就是明着和我们作对,叫你不老实交代。”
郭本财在凳子上面扭动,头顶的砖头滑了下来,掉在地上,然后左右晃悠一下最终跌倒在了地上。人群中有人哄哄地大笑。
郭本财脸是先落地的,你可以想象结果是怎样——他掉了四颗门牙。躺在地上,抽搐,疼痛。一个红卫兵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狰狞的面目给人民看:他满脸的血,酱紫色的脸,灰暗发青。
“这就是资产阶级的嘴脸。”他朝郭本财脸上唾了一口唾沫,围观的人也跟着唾。
郭本财忍着疼痛和飞溅的唾沫星。
“这个资产阶级看来还比较顽固,我们让他自己在这里好好反省,明天再来让他交代,今天到此结束。”红卫兵的头目说。
于是人群就散了。
后来,我听王小翠说郭本财被冻死在了公社的广场上,好几天都没有人敢收他的尸体。再后来红卫兵领导的革命队伍出现了两个帮派,在公社的街道上战斗起来,工会开枪打死了另一帮的一个头目,那一帮为了报仇,把工会主席从一个防空洞里掏出来,活活淹死在了大水缸里。再后来又批斗了一个叫张子于的老头,他有四个儿子,分别取名治国,治民,治党,治浩。结果四个儿子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加起来就是:国民党浩(好)。这在当时的背景下就是典型的国民党残余分子,特务,反革命,需要专制,严厉打击。当然他最后的结果和郭本财也差不多,老头忍受不住折磨,自己跳了河。四个儿子除治党外,其他三人也都分别改了名字,叫治共,治产,治豪。也与老头子划清了界限,发誓坚决不与张子于同流合污。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儿子都不认了爹,还跟一个死人过不去,不同流合污。难以置信,难以理解,难以想象。
这股热情的革命之风很快就吹到了新家岭。新家岭的地主是由村民们选举出来的革命的对象。在中午还没有把旱烟兜放进嘴边的时候,白玉玺就被革命的队伍五花大绑到那棵空心的槐树底下。那个审讯郭本财的女红卫兵小将说:“白玉玺,我们重新来改造你,你接受么?”
白玉玺当时已经听说镇上的那个姓郭的财主的事情,所以十分的顺从:“接受,我白玉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地接受。”
“那我问你,你解放前抢日本鬼子的枪呢?”
白玉玺打了个哆嗦,心里想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丫头小小年纪,她怎么知道。
“解放军上战场那阵,上缴给了解放军,收拾敌人了。”
“那,那个东洋刀子呢?”
“李二歪拿去抗日了,后来听说被国民党的人抢走了。”白玉玺抬头扫了一眼人群,王小翠和穗子挤在人群中,被一群穿着绿色制服的年轻人拦着,眼里闪出的是惊恐与担心。
“有人揭发你在青龙寨当土匪的时候,私藏了两斤黄金和一罐子大烟土。有这回事情么?”
“没有,绝对没有。我白玉玺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没有。要是真有我就不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