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便是辛府长房长媳,和书公子杜一字罢。我家大人已在上房等候,请二位随小的来罢。”那男子噙笑一揖,彬彬有礼,似乎根本没瞧见,高娥二人等得脸都冻紫了。
高娥一听“我家大人”二字,本能浮起的不满瞬间化为了笑意,她搓着手迎上去:“不是王大小姐?是王大人肯亲自见我等了?”
男子嘿嘿拱手,满脸歉意:“让二位久候雪中,只是大小姐的玩笑。不过是玩笑开过了点,但大小姐并无恶意。我家大人已经好生训斥大小姐了,并让在下立刻迎二位进府,他亲自接见二位。”
男子说得一腔意诚,连连作揖致歉,和平日眼睛都长在头顶的王家气焰浑然不同,于是这番姿态便赢得了围观百姓的满堂彩。
“王大人真是礼贤下士,仁义高洁,错了就是错了,训斥自家小姐也不客气的。”一位百姓敬佩地向王府揖手。
“正是正是。绝不包庇自家人,补救也诚意足够,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接见,此德此贤不愧为五姓之首。”另一位百姓也赞叹地摇头晃脑。
眨眼间,美名扬。王俭这个名字难得的不是被众口声讨,而是百姓邻里交口称赞,载着雪花向整个长安城传扬。
唯独一旁的杜韫之,脸色青得像块石头。
让主动示好的来客在雪风中等了两个时辰。只是闺中小姐的玩笑,事后也不过是训斥,待那小姐把黑锅都背够了,他王俭才站出来伸张正义。
这一唱一和假到天衣无缝。老百姓却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于是无形中充当了王俭的爪牙,被人卖了帮人数钱都还不知。
杜韫之愈发觉得,这世间纷纭百态,唯有自己笔下的墨迹,才是真正黑白分明的。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书公子,杜一字罢。果然是龙驹凤雏,瞧半眼就不同凡响。”那王家男子待众人的议论稍稍平息了,才不慌不忙地将目光投向了正主儿,“一字千金。唯有公子的字,才配得上赵王殿下的祭文。这就请公子进府罢,笔墨纸砚都备下了。”
杜韫之站着没动。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男子,眉间萦绕着股轻蔑。
于是王家男子也没动。保持着行礼请人的姿势,自然又赢得四周赞誉无数。
高娥却是急了。她狠狠刮了眼杜韫之,又转头向王家男子堆起笑意:“敢问这位王家贵人,王大人可还为书公子备下了其他东西?一字千金,这千金怕不止是笔墨纸砚罢。”
王家男子先是一愣,继而意味深长地眉梢一挑。能在王家混到王俭管家的位置,他自然是八面玲珑,心思比猴儿精的。
他弯下的脊背又低了几许,声音却刻意抬高,有意让围观百姓都听了明:“我家大人赏罚分明,尤其看重贤才。大人说了,书公子能在字道上有如此造诣,只是介布衣未免屈才。只要书公子愿意,为赵王祭文写成,大人保公子入主翰林,拜得书博士(注1)。”
翰林博士虽不是高官,但相对平民来说,却是正儿八经的京官。一个仕一个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百姓们都艳羡地啧啧议论,高娥也不住拿眼觑杜韫之,话里有话道:“书公子你可听明了?只要祭文写成,拜翰林书博士。就算公子不在意仕名,也要为旁人想想哩。”
一个“书博士”,一句“为旁人想想”,终于敲碎了杜韫之眸底的迟疑,化为了片茫然的颓唐。
“……自从爹爹被罢官,我杜氏颠沛流离,韫心就常常哭泣……她在意的,她骨子里的骄傲,她眸底湮灭的光彩,都是仕门小姐的身份……我这个作哥哥的,在爹爹的坟前发过誓,照顾好韫心,不让她流泪……”
杜韫之开始迈脚向王府走去,四周的恭贺议论他听不见,他只是如中了魔怔般,垂着头低低呢喃。
“朝习字,夕死可矣……然而就算徒留此身傲骨,也换不来韫心昔日的笑容……我别无选择,我无有退路,因为我不是什么书公子,我只想做好她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