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即便是中元节,雪存也要如约前去画坊。
崔翰默默收下兰亭集序,没多打量,反倒叫雪存当他的面,展露一番她这段时间回家练习的成果。
雪存格外心虚,她现在于绘画上是初学者,初学者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她一来忙于生意,二来还要躬身照顾元有容,能留给她学画的时间并不多。
她强装镇定,不紧不慢握稳笔,在桌案上的白纸面擦过几下,正是此前崔翰指教她的基础笔法中的“点”。
崔翰神色如常,眼中更无波澜,雪存猜不出他心情好坏。
片刻后,崔翰才缓缓开口:“勤加练习,切莫偷懒。”
雪存知道自己的心没落在学画上,她那点小伎俩,崔翰一看便知。是故她脸颊微微发烫,更不敢抬眼看他,应道:“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崔翰的意思,今日不会再教她其他笔法,要她就着这一笔法继续练下去。
下楼前,雪存又从灵鹭手上拿过另一份卷轴,徐徐展开:“老师,这是我抄写的铜雀台赋,不知是否够格挂在书轩?”
崔翰主动接过,低下脑袋,认真观赏,半日后,才露出个颇为赞许的浅笑:“曹子建的诗文,是该配这样灵气十足的小楷。”
他把卷轴递还雪存:“去书轩找个自己顺眼的地方,挂着吧。”
下了楼,要先饶经今日展示洛神赋图的画轩,才能抵达书轩。
画轩没了往日的喧嚣,果不其然,人似潮水一层又一层站定,比肩接踵,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一不在屏息瞪眼,齐刷刷抬首仰望正厅高悬的真迹。
人群之中,最过瞩目便是那抹绯色。
圣人勤政,连带着每回画坊展出洛神赋图的日子,崔秩只能穿官服赶来。
他身量极高,自觉站在人群后方,如鹤立鸡群,旁人同他站在一块,太过吃亏,简直是蒹葭倚玉树,因此他身边竟微妙地空出小块地。
崔秩微扬下巴,凝神注视画卷,似是要以目光为笔,重复不断勾勒复原出顾恺之昔年笔法走势。
万里挑一的相貌,高贵雍华的仪态,想叫人不将目光落到他身上都难。雪存难免感慨,上天太厚爱崔秩了,给了他最好的出身,还要给他顶好的相貌、顺畅的仕途,她好羡慕啊。
二人自崔秩身后走过时,刻意放慢了脚步。
灵鹭鬼精鬼精的,忽低声问道:“小娘子,咱们挂完了你的字,又要去哪儿啊?”
雪存心领神会,放缓语调,一字一句,口齿清晰:“今日中元节,咱们去西市一趟,带点阿爷生前最爱吃的羊肉胡饼回家祭他。”
她音色好听不谈,咬字亦很有特色,口中似含了朵暄软的云,无不叫人心生涟漪。
馥郁的女儿香渐渐淡掉,崔秩眼尾余光,只捕捉到一抹游曳去书轩的倩影。
……
雪存与高琴心约定七月二十再一同外出。
这之前,她还要去办一件大事。
魏王府外,雪存不断平复呼吸。淡定,淡定,不就是见个女郎,她这张嘴定能将兰陵郡主给忽悠瘸了。
往好了想,魏王府是魏王前去封地黄州就藩前的府邸,后其子清河郡王成婚,又去永昌坊开郡王府,不住这里;魏王夫妇现今远在黄州,这偌大的魏王府,棘手的人都不在,可不就只余兰陵郡主一人?
雪存先前还担心,若是来魏王府时,不偏不倚地碰着清河王,没准他一眼能认出她就是元慕白。
现在她无需多虑。
守卫一听是元慕白求见郡主,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入府内通传。
不一会儿,一名梳双丫髻的娃娃脸襦裙少女现身正门,正是兰陵的贴身婢女绿珠。
绿珠在洛阳时见过元慕白,更深知兰陵对元慕白迷恋至何种地步。见雪存来,她冷哼一声:“元郎君可真是难请啊,见你一面,与登天何异?”
雪存尴尬一笑,恭敬拱手道:“元某可不敢自比天人,还请绿珠姐姐引我入府。”
进了魏王府,雪存眼神都不敢偏移半分,更无心打量府内是何陈设布局,只老老实实低头跟在绿珠身后,心底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向兰陵开口。
迂回曲折走了小半晌,终于抵达兰陵院前。
绿珠命人给她奉茶,叫她请便,随后撒腿跑进了兰陵房中。
雪存没有去碰茶盏,反而背着手,信步走至院前花圃,半弯腰,细细打量。
立秋已过,牡丹不再绽放,可这花圃里种是上百株牡丹她再熟悉不过,每一株,全都是从洛阳运来的上品,全都是她家产出的牡丹。
想到去岁最后见兰陵时那一面,那副哀怨可怜的模样,雪存无奈轻叹。